裴璉面具後的臉色已然沉下,再看明婳一副母雞護崽的模樣,更是氣得有些牙痒。
這糊塗蛋。
他沉沉吐了兩口氣,強壓下將人摁在榻上揍一頓的念頭,道:“再不讓開,孤保證他今日活不出這道門。”
明婳雙臂一僵。
“孤數三聲。”
“一。”
“二。”
“別數了。”
明婳放下雙臂,嗓音帶著氣急敗壞的慍怒:“裴子玉,你實在是欺人太甚。”
面具後的男人毫無波動地想,這就叫欺人太甚?
他真要對付魏明舟,或是對付她,比這惡劣過分的手段多得是。
果真還是養得太天真了。
裴璉略抬了抬手指,魏明舟便被兩個侍衛架著離開了雅間,房門也從外闔上。
一時間,屋內沒了旁人,隻剩下明婳站在桌邊,一派傲然氣勢與裴璉對峙著。
裴璉沒說話,隻緩緩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冷白如玉的臉。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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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坐。”
明婳並不打算摘下帷帽,總覺有個遮擋好似多了一層保護,她直愣愣站著,面朝裴璉:“不是答應了一別兩寬,好聚好散,你這是什麼意思?跟蹤我不說,還牽連無辜?”
裴璉聞言,卻是沉默下來。
因他也不知他今日為何會來。
明明不該來的,但一想到她與魏明舟約在今日見面,他們會共處一室,會說話交談,或許還會把酒言歡、互訴衷腸……光是想到這些場景,就如萬蟻噬心,胸悶難當。
哪怕他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他在妒。
妒忌,實在毀人理智,催人發狂。
他一邊想殺了魏明舟一了百了,一邊想將明婳掠回東宮,將她鎖在紫霄殿的寢宮,吻她、抱她、佔有她,將她欺負得流淚求饒,叫她清楚她隻屬於他一人,旁人不可染指半分。
他是太子,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錦繡江山都會是他的,何況一個女子。
但這念頭竄動的同時,幼年時,母親憔悴蒼白、支離破碎的模樣便會浮現在腦海。
一個聲音在問,你也想讓謝明婳變成那樣?
為了你一己私欲。
他不想。
當然不想。
他還是喜歡她紅潤飽滿的臉龐,喜歡她嘰喳雀躍的笑顏,喜歡她靠在他懷中撒著嬌喚他子玉哥哥。
嗔笑也好,怒罵也好,流淚也好,總歸還是個活人。
不像裴瑤懷中常抱著的那個磨喝樂,美則美矣,卻是個無魂無靈的偶人。
“是孤唐突了。”
裴璉掀眸,看向明婳:“但你這個節骨眼上私會外男,也絕非明智之舉。”
明婳都準備好了一肚子回懟的話,沒想到他竟這般坦然地承認了?
一時間話語卡在喉嚨裡,她唇瓣翕動兩下,生生憋得一張小臉通紅。
這男人怎麼不按照常理出牌!
“我怎麼不明智了,我可小心了,連這雅間都是用旁人的名義定的。再說了,長安城裡有幾人知道我沒去骊山,且除了你,還會有誰暗中竊聽我的行蹤……”
說到這,明婳嘴角輕撇:“上回還答應得好好的,說什麼騙人是小狗,這才過去多久,竟偷偷摸摸做這些事。”
果然男人都是狗,說的話沒一句能信的。
裴璉聽著她句句聲討,面色也愈發緊繃。
默了好陣子,才道:“你若真的遮掩到天衣無縫,孤今日也尋不上來。”
明婳噎住,又聽他道:“你我雖已在雙親的首肯下和離,但在皇室正式宣布太子妃‘病逝’之前,你仍是孤的妻。靖遠侯府此次雖僥幸逃過了被侯勇牽連的災禍,但依舊招眼,你此時約魏明舟會面,就不怕你的身份暴露於眾?”
“還是說,你寧願冒著皇室和肅王府聲譽掃地的風險,也要與這野男人見上一面,互訴衷腸?”
“你胡說什麼?”
明婳擰起黛眉,若說方才她還有些心虛,現下聽到這句“野男人”也怒了:“我與魏郎君清清白白,從無半分逾矩,你別將人想的那般齷齪!”
裴璉嗤道:“都共處一室,同坐喝酒,這叫從未逾矩?”
明婳咬唇道:“我隻是想著我快回北庭了,想請他吃個席,以示答謝。”
還想再解釋一二,觸及裴璉那張沉肅的臉,忽又覺得沒必要:“是,我私會外男是不對,但我阿娘都沒罵我,又和你有何幹系?反正我戴著帷帽,真被發現了,就說我是我阿娘的幹女兒,難道外人還能扒開我的帷帽,非得說我是太子妃?若想徹底全了名聲,大不了我與魏郎君議親……”
“咔嚓。”
一聲瓷器崩裂聲響起。
明婳稍愣,便見男人搭在酒壺提手上的大掌正滴答往下滲血——
酒壺提手竟是生生掰斷了。
她面色一變,再看榻邊的男人,他卻是半點不覺得疼般,眉頭皺都沒皺一下,隻那張俊美臉龐如罩寒霜,一雙黑眸也寒冰凜冽般盯著她:“你再提他半個字,他的下場便如此壺。”
明婳視線觸及他掌心鮮血,喉頭發澀,但聽他又拿旁人性命來威脅她,慍怒也壓過心底那陣刺痛,咬牙道:“你這是仗勢欺人,不講道理。”
“孤若是真的不講道理,他的人頭早已落地。”
裴璉松開手掌,將那染血的斷裂把手放在桌邊,又不冷不淡乜她一眼:“還有你……”
早就被他捆回東宮,肆意施為。
喉頭滾了滾,裴璉斂眸,不再看她:“走吧,別再讓孤看到你。”
“在離開長安前,安安分分待在肅王府中,若再惹事,別怪孤真的不講道理,叫你這輩子都走不出長安。”
聽出他話中的那股不耐的冷戾,明婳纖長的眼睫顫了顫。
又看了眼他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還是咬著唇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
木門“吱呀”推開又闔上,那抹柳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裴璉低頭盯著掌心那道劃破的傷口。
明明在流血,卻半點不覺得疼。
或者說,這點疼痛於心底那一陣一陣的鈍痛相比,微不足道。
挺好的。
他想,痛著痛著,也就習慣了。
等疼痛成為習慣的那一日,他或許便能將 她徹底放下。
有病,真有病。
直到坐上回府的馬車,想到裴璉方才那麼一出,明婳仍覺得他實在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不分青紅皂白地拔劍割別人的脖子也就罷了,連他自己的手流血了也毫不在意,難道他當真是塊無情無心、無知無覺的木頭?
明婳越想越生氣,待回到府中,肅王妃見著她挎著一張小臉,像是全天下欠她八百貫的模樣,很是詫異:“不是去宴客了麼,怎的滿臉不高興?難不成哪個不長眼的得罪你了?”
可不就是裴璉那個混賬!
明婳攥著手指,隻覺她這輩子受到的委屈和悶氣,九成九都是裴璉害的。
“這到底是怎麼了?乖兒,有事和阿娘說,別悶在心裡把自個兒憋壞了。”肅王妃滿眼關懷地看向小女兒。
“我……”
明婳紅唇微張,剛要開口,忽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
她有什麼好生氣呢?魏明舟已被他放了,他掌心流血又怎樣,痛的也不是她……
既如此,她方才一路的悶氣是在氣什麼呢?
明婳蹙眉,眼底浮現一絲迷惘。
莫名其妙,實在莫名其妙。
都怪裴璉,她定然是被他那瘋病傳染了。
用力晃了晃腦袋,明婳看向肅王妃:“阿娘,出發那日,你自個兒入宮與太後、皇後辭行吧,我就不去了。”
肅王妃想想也行,點頭:“不去也好。你就安心待在府中,等我回來,咱們就出發。”
於是接下來幾日,明婳就待在王府後院,每日看看花,逗逗鳥,練練畫。
轉眼到了五月初八,啟程回北庭的日子。
一大早,肅王妃便換上诰命服,入宮向太後、皇後辭行。
明婳不用入宮,原計劃是睡到自然醒,卻也不知為何,這日天不亮她便醒了。
醒來之後,無事可做,她便盯著帳頂繡著的花紋發呆,呆著呆著,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到了皇宮。
這個時候,阿娘是在慈寧宮還是在長樂宮?
皇後娘娘可會問起她?應該會問的吧?好歹婆媳一場。
皇帝那邊……
皇帝公爹應該已經知道和離的事,隻他沒有阻攔,看來是被皇後娘娘說服了。
皇後娘娘可真厲害,這樣大的事都能說服皇帝公爹。不過這也說明皇帝公爹愛重她,不然換做其他皇帝,哪會這般由著後宮女人先斬後奏。
唉,真不知裴子玉像了誰,既不像他母後那般講道理,也不像他父皇那樣重情重意……
裴子玉……
裴子玉這會兒在做什麼呢?應當在勤政殿上朝?
那他可知她今日離開的消息?應該知道的吧?
不對,怎麼又想起他了!
明婳閉了閉眼,努力將那道修長如竹的身影趕出腦海。
他上次都叫她別再出現在他面前,那她也該爭點氣,不能再想起他!
思及此處,明婳抱著被子翻了個身,暗暗在心裡定下規矩,以後若是再想裴璉一次,她就罰抄一百遍……八十……呃,還是十遍吧。
嗯,想一次,抄十遍心經!
今天不算,從下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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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正時分,肅王府的車隊井然有序地駛出長安朱雀門。
日中時分,勤政殿早朝散去。
永熙帝將裴璉叫到了御書房:“半個時辰前,肅王妃出城了。”
裴璉垂眼站著:“是。”
永熙帝:“你現下去追,還追得上。”
裴璉:“戶部尚書呈上的關於各州府繳納春稅的總冊,兒臣昨日連夜看過了,揚州、餘杭、江州等處的數目似與往年有些出入。”
永熙帝:“……?”
裴璉抬袖:“父皇若無其他吩咐,兒臣打算去趟戶部。”
永熙帝看了下首之人好一會兒,嘴角輕扯:“看來是朕鹹吃蘿卜淡操心了。”
“罷了,你既這般緊著公務,你便和公務過一輩子好了。”
裴璉不語,眉眼低斂,宛若一潭激不起半點兒水花的死水。
永熙帝看著就來氣,長袖一揮:“滾滾滾。”
這還是這麼多年來,皇帝第一次對長子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