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在驛館客房裡給裴璉看診,劉釗便在隔壁房裡, 坦白了永熙帝的暗中布局。
凌源縣的確有暴雨, 卻是在肅王妃他們到達之前, 便已下了好幾日。
山上的確也有泥石流,卻是凌源縣的老毛病了。
每年夏季一下雨都會塌,當地的老百姓都有了經驗, “暴雨不走山,一走再難回。”
永熙帝共設了兩個局——
一個是借“天災”, 但這需借天時, 實際操作起來很看運氣。
一個是借“人禍”, 若欽天監對暴雨預測不準,便安排“山匪”劫道。
後者更有可控性, 劉釗原本是打算照這個來的, 哪知抵達凌源縣,偏就這麼巧——
在下雨,且山頭又塌了一段。
這麼好的天時若不利用, 劉釗這個皇帝親衛統領也不必再當了。
“……總之,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
劉釗躬身道:“陛下還說, 肅王妃您莫要動怒, 都是為人父母的, 他這一番謀劃也是為了孩子們好。若實在氣不順, 回頭他親自寫信給肅王賠罪。”
弄清了來龍去脈的肅王妃皺著柳眉, 心情很是一言難盡。
隻誰也不敢說皇帝不是。
她沉沉緩了好幾口氣, 才問劉釗:“那些棺材裡都有人嗎?”
劉釗道:“除了東宮暗衛天璣那口,其餘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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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妃擰眉:“做戲也不做全套, 你們就不怕露餡?”
劉釗:“陛下說了,關心則亂,且隻要殿下肯追來,這局便算成了。”
肅王妃:“……”
明婳在旁邊聽了好半晌,還是忍不住插了句話:“你方才說的暗衛天璣,是不是一個圓臉的,皮膚黑黑的,大高個的,額角這裡還有一道淺疤的那個?”
劉釗道:“正是。”
明婳驚愕:“她怎麼會在棺材裡?”
劉釗:“從長安出發,她便一路跟著車隊。為防她泄密,壞了陛下籌謀,卑職給她喂了假死藥,放進了棺材裡。”
聽到前半句,明婳還詫異於天璣竟一路跟隨。
聽到後半句,注意力立刻便被那假死藥吸引,她瞪圓了烏眸:“世上竟還有這種藥?那她什麼時候會醒?那個藥對身體有影響嗎?”
劉釗道:“並無大礙,昏睡三日罷了。”
實則這話是句假話,這種藥極傷元氣,吃一顆起碼半年才能恢復氣血。
明婳不通藥理,劉釗說什麼她也就信了。
肅王妃通醫術,卻也沒拆穿——
皇帝連親兒子都能坑得吐血,遑論給個小暗衛喂顆藥。
又問了劉釗一些細節,肅王妃心裡有了數,便讓其退下。
房門闔上,隻剩母女倆時,明婳一肚子的話也憋不住了:“阿娘,陛下這未免也太……太……”
荒唐了。
永熙帝既是君主,又是長輩,明婳不好妄議。
肅王妃卻是冷冷扯了下嘴角,呵道:“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麼一招。”
母親一向溫柔大方,明婳鮮少見她這般語氣,心下好奇:“阿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陛下從前也這般幹過?”
肅王妃板著臉,道:“當年你父親明明是帶兵回長安助他謀……咳,清君側,登大位。他卻與我說,你父親私自帶兵,擅離職守,罪不容誅。除非,叫我以命換命,方可抵消他私自帶兵的罪過。”
明婳驚了:“然後呢?”
“然後我就信了他的邪,真的喝了那所謂的‘毒酒’,去獄中探望你父親,與他約定來世做夫妻。”
她那時也就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千裡迢迢趕來長安打聽謝伯缙的下落,本就身心俱疲,皇帝又板著臉裝出一副事態嚴重的模樣。
她哪敢懷疑皇帝,自是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整個人驚恐不已,一在獄中見到謝伯缙,便哭得不能自已,抽抽搭搭交代著後事。
待她哭著說了一大堆掏心窩子的“遺言”,謝伯缙發現不對勁,告訴她,她被皇帝給耍了。
當時她是個什麼反應,時隔二十多年,肅王妃已記不太清——
畢竟人總是會選擇性遺忘一些難堪的記憶,自我保護。
但之後每一次想起這事,肅王妃心裡就窩火。
無處發泄,就在被窩裡與自家夫君偷偷罵:“他怎麼這樣?他可是皇帝啊!戲耍旁人有意思麼,昏君!不折不扣的昏君!”
肅王安慰她,“他也是為情所困,被那位李娘子整怕了。”
肅王妃便握拳錘他:“你還幫他說話!”
肅王立馬表決心:“怎麼可能,我肯定是向著你的。”
萬萬沒想到,時隔多年,這昏君故技重施,又演了這麼一出。
這回不坑她,改坑他自個兒的兒子了。
也不知皇後知道太子被坑得吐血昏迷,會是個什麼反應。
肅王妃沉沉吐了口氣,又在心裡罵了句,昏君!
明婳則是滿臉驚奇,眨巴眨巴眼:“原來阿娘和爹爹還有這麼一段過往,怎麼從沒聽你們說過?”
肅王妃回過神:“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很感人啊!”明婳雙手捧著臉,烏眸亮晶晶的:“原來阿娘您這般愛爹爹,爹爹當時肯定也感動壞了吧。”
肅王 妃面皮發燙,有些後悔提及這麼樁糗事,抬手推開女兒的額頭:“去去去,長輩的事,你小孩子家家少打聽。”
明婳捂著額頭:“我都快十七了,才不是小孩了。”
肅王妃也不與她爭這些,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言歸正傳:“如今你也知道這是陛下設的局,太子也如他所願追了過來,你打算怎麼辦?”
話題陡然調轉到自己身上,那與聽旁人的故事是完全兩種感受了。
明婳噎了許久,才垂下眼,悶聲道:“我能怎麼辦,都和離了,等他醒了,叫他走唄。”
肅王妃柳眉輕挑:“你忍心?”
明婳抿抿唇角:“有什麼不忍心,又不是我把他害成這樣,他要怪就怪他父皇去。”
肅王妃靜靜打量了自家女兒好一會兒,無奈扯唇:“你們兩個小家伙,真是讓人操不完的心。從前是太子遲鈍倨傲,看不清自己的心,現下他過了那道關,你又嘴硬。”
“我才沒嘴硬。”明婳反駁。
“若你真的毫不在意,方才為何那般急著叫大夫,一雙眼睛也始終落在他身上,挪也不挪一下?”
“我……”
明婳咬唇,辨道:“我那是怕他真的死了,訛上我呢。”
年輕,正是最好面子的時候。
肅王妃嘆口氣,拉住女兒的手:“作為你母親,我自是向著你的。隻你與太子之間的這段糾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今日阿娘也想在在局外人的角度,與你說道說道。”
“刺殺之事,他輕視你的存在,害你涉險,的確是他的罪過。但就衝著他最後關頭,能豁出去救你這點,你要叫阿娘真的恨他,也實在恨不上。在阿娘看來,起碼在那一刻,他是真心悔悟的。”
“畢竟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拿性命去冒險,何況他們那種人,旁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說是草芥也不為過。”
“便是你那夜真的遇害,我與你父親最大的反抗,也是辭官隱世,再不替他裴氏賣命……但你二叔、三叔,謝氏一族其他人,他們或許也會心疼你的遭遇,卻還是要在朝為官,繼續守著他們的前程和日子過。所以就這份代價,哪就值得他堂堂太子以命相護了?我個婦道人家都明白的道理,以他的眼界與見識,不可能不明白。可他為何要衝出去呢?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在那一刻終於意識到你於他的不可替代,不可失去。”
“萬佛寺的大和尚常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若那日夜裡,沒有他那一念之間的悔悟,阿娘早已失去了你,哪還能這般好好的與你坐著說話。”
明婳聞言,沉默下來。
鴉黑羽睫遮掩著她眼底的閃動,她呢喃:“阿娘真的覺得,他在意我嗎?”
“你們倆從前是如何相處,我並未瞧見,不好評判。但就你們回長安後,我所聞所見,還有他這會兒躺在隔壁昏迷不醒來看……”
肅王妃道:“在意。比你以為的,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在意。”
說到這,肅王妃像是想起什麼般,捏住明婳的手:“不過有個道理,你得一直記著。人心易變,無論是裴璉,還是日後你又遇上什麼其他的男子,你都要記住這點。一個男人可能這一時、一年、三年、十年,對你真心實意,但也有可能在某個時候,突然變心了,不再愛你了……”
明婳面色微白,有些不懂母親這到底是在幫裴璉說話,還是在勸她斷情絕愛?
似是看懂她眼中迷惘,肅王妃稍作斟酌,解釋:“阿娘的意思是,你不要過於在意一個男人是否會愛你,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多想想怎樣愛自己,對自己更好一些……”
明婳睜大了雙眼:“阿娘,你怎麼說的和皇後娘娘一樣?”
肅王妃微詫:“皇後還與你說了這些?”
待得知明婳剛嫁去不久,皇後就與她說了類似的話,肅王妃面露感慨:“我沒看錯她,她是真心拿你當小輩來疼。”
婆媳天然立場不同,皇後能教明婳這些,屬實難得。
“但我與她的見解,存在些許不同。就我而言,愛人先愛己這話的意思,不是叫你自私自利隻想著自己,不肯吃一點虧,不肯受一點氣。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順心,哪怕當了皇帝也有一堆不如意的事。這話是叫你哪怕有一日,你的父母親友、丈夫孩子,你所在意、你所愛的人,都先後離你而去了,你也要有獨立的、堅強的、好好活下去的心念與能力。”
肅王妃緩了緩,柔了語氣:“不過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並不容易。尤其你還這樣年輕,很多道理,都是得在往後的日子跌了跟頭,吃了虧,才能一點點悟出來的。人來世間一趟,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走,這數十年的人生,便是一場修行……”
西域佛法昌盛,高僧雲集,肅王妃闲來無事,便常去寺廟裡聽大和尚們辨經講法。
經年累月的,心境愈發平和開闊,就連她身邊的嬤嬤都說她,面相愈發慈悲溫柔,神臺上的白玉觀音似的。
至於同一個道理,肅王妃和皇後娘娘理解起來,各有不同。
這與她們個人的性格、身世與經歷,密不可分。
明婳靜靜聽著,一會兒覺得懂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太懂。
肅王妃見她一副雲裡霧裡卻還努力睜大眼睛聽講的模樣,不禁好笑,抬手捏捏她的臉:“想不明白就以後慢慢想,若這麼一會兒就想明白了,你也別當什麼太子妃,直接剃了頭發,去萬佛寺當大賢法師了。”
明婳聽出這打趣,赧然拂開肅王妃的手,想了想,又問:“阿娘,那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在母親面前,她不自覺又回到了那個尋求庇護的小娘子。
但這一回,肅王妃並未像從前那般給她支招,她隻靜靜盯著小女兒的眼睛:“旁人的話,你隻能做參考。路是自己走的,日子也是自己過的,你得學會自己拿主意,做決定。”
畢竟,父母兄姐也不能陪你一輩子。
明婳被母親明亮而堅定的眼神給攝住,唇瓣動了動,還想再說,屋外傳來嬤嬤的通稟:“主子,小娘子,殿下醒了。”
肅王妃撩起眼簾:“好,這便來。”
她撫了撫裙衫,施施然起身,見著明婳還一動不動地坐著,疑惑:“婳婳?”
明婳攥著衣袖,耷拉著眼皮:“阿娘去吧,我……就不去了。”
肅王妃眼角微抬:“要當逃兵了?”
明婳:“哪有。”
肅王妃:“那你在躲什麼?他是衝你來的,不是我,難道這也要阿娘出面替你解決?”
肅王妃其實還想拿長子長女來當例子,說些諸如“你看你哥哥姐姐遇到這事,可會推著阿娘上前”之類的話。
話到嘴邊,她恍然意識到,也不能完全怪小女兒,畢竟她與夫君對幼女一向嬌寵,無論大事小事,都有他們夫婦,還有長子長女擋在這孩子身前。
當真是,養得太嬌,保護得太好。
明婳迎上肅王妃欲言又止的復雜眼神,似是也明白了什麼。
她霎時有些羞愧,捏著手指站起來:“阿娘,我錯了。”
肅王妃沒多說,抬手拍拍她的肩,“走吧。”
母女倆一道去了隔壁房間,推開門便是一陣濃鬱的苦澀藥味。
“這位郎君是長期情志不暢、氣機鬱滯,再加上連日勞累,一時氣血攻心而導致的吐血昏迷。”
大夫道:“好在年輕,接下來好好吃藥調理,並無大礙。”
說罷,便退下熬藥。
肅王妃看向床上躺坐著的年輕兒郎,隻見他一身單薄青袍,俊美的面容蒼白如紙,一時間心緒也很是復雜。
她走上前:“殿下現下感覺如何?”
打從母女倆一進屋,裴璉的視線就牢牢釘死在明婳身上,再瞧不見旁人。
如今肅王妃開口問了,他才挪開視線,低聲道:“叫嶽母大人擔憂了,小婿無礙。”
這稱呼一出,肅王妃和明婳皆是一怔。
不過肅王妃很快便明白了——看來經過此番,太子是決意不肯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