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亦或是其他什麼緣由,裴璉隻覺心底有股勁兒被這少年將軍的隻言片語挑了起來。
渾身血液都熱得厲害,眼前也不斷浮現出紫霄殿寢宮裡掛著的那副地圖,那被飛鏢特地釘住的戎狄與突厥兩塊,便是他此生追求的宏圖偉業之一——
有生之年,他要踏平戎狄與突厥,將這兩片水草豐茂、遼闊廣袤之地納入大淵的版圖。
“是,孤現下或許不懂,卻不代表往後也不懂。”
裴璉抬手,大掌牢牢摁住了謝明霽的肩,漆黑的鳳眸在庭燎灼灼火光的映照下,好似也燃起熊熊的火。
那是一個年輕儲君蓬勃的慾望與野心:“這戰場,你能往,孤亦能往。”
從小到大,就沒有他學不會、做不到的事。
戰場,他遲早也是要上的——
大淵朝的先祖從馬背上得天下,他的父皇也曾上過戰場殺敵衛國,他既想開疆拓土,流芳千古,又怎能當個隻會高坐明堂、紙上談兵的君主?
一個念頭在心底萌生,又迅速地扎根,萌生,愈發壯大而強盛。
於是初一一早,裴璉與肅王拜年時,便表明了他隨軍出徵的打算。
肅王面色驟然變了,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在對上裴璉那雙堅定的利眼時,陡然止住。
裴家人,都軸得很。
當年他勸不住永熙帝,二十年後,也勸不住故人之子。
喉頭滾了滾,最後肅王隻沉聲道:“殿下想好了?戰場可非兒戲。”
“再過半月,便是孤二十一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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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璉目光清明,凜若冰雪:“孤並非無知稚子,深知沙場兇險詭譎,嶽父請放心,孤今日便會修書三封陳明情況,一封寄往長安,一封交於您,另一封……”
交予吾妻,謝明婳。
“交予信任之人保管。”裴璉道。
肅王見他心意已決,沉默良久,還是道:“茲事體大,殿下再好好想想。”
裴璉明白肅王的憂慮,並未糾纏,隻挹禮道:“晚些孤呈上陳情書,嶽父閱罷便知。”
肅王意味深長看他一眼,而後擺擺手,讓他先下去。
裴璉也沒多留,出了書房,徑直尋去並蒂院。
行至門口,恰好明婳明娓要去給肅王妃拜年。
兩廂迎面遇上,姐妹倆皆是一怔,而後雙雙行禮:“新禧康泰,殿下萬福。”
裴璉眉眼溫潤,回禮:“新禧安泰,福壽延年。”
明娓見明婳又要當鹌鹑,很是無奈,但還是主動開了口:“不知殿下來並蒂院所為何事?”
裴璉抿了抿薄唇,從袖中拿出兩封紅包:“昨夜與子策兄喝得有些醉,回過神要給壓祟錢時,兩位妹妹已回院子歇息了,是以今朝特來補上。”
明娓一看那紅包,眼睛都亮了:“殿下也會給壓祟錢?”
裴璉嗯了聲,目光始終隻落向明婳:“孤答應過,每年都會備上,便不會食言。”
雖然隻是答應明婳,但想到明婳與明娓寸步不離的親熱勁兒,自是不好隻備一份。
明娓是個見到錢就走不動道的,一看那厚厚的紅封,眉開眼笑,半點不客氣:“哎呀,那真是多謝殿下了。”
她伸手接過,見明婳遲遲不接,隻恨不得替她接——傻子,跟什麼過不去,都不能跟銀票過不去啊!
最後還是明娓替明婳接了,又與裴璉道謝:“殿下實在客氣了。”
裴璉淡聲道:“應該的。”
有意與明婳單獨說兩句,但明婳壓根不接他的話茬。
事實上,隻從那日在亭中再度表明心意,她便愈發躲著他,像是真的要與他徹底斷了來往。
裴璉不知她如何能薄情到如此地步,但留給他的時日實在不多了。
思及今日是大年初一,裴璉也沒攔著,想著過些時日再與她說隨軍出徵的事。
於是他讓到一旁,由著姐妹倆離去拜年。
稍稍走遠了,正月裡凜冽的寒風隱約吹來姐妹倆的談話聲。
“……就不該收的呀。”
“傻啊,有錢不收王八蛋,何況這麼厚!嘿嘿,讓我算算有多少。”
“十八張。”
“欸,你怎麼知道?”
“因為……”
因為有約定啊。
「為何是十七張呢?」
「新年至,你便是十七了。」
「明年我十八了,豈不是能收到十八張?這樣的話,後年就是十九張,大後年就是二十張,大大後年就是……哇,發達啦!」
「祝殿下長命百歲,每年都能給我發壓祟錢。」
「傻子。」
風雪初停,明婳握著袖中那封厚厚的紅包,蝶翼般的長睫掩蓋了眼底的情緒,她低聲喃道:“你才是傻子。”
第097章 【97】
【97】
不等裴璉告訴明婳, 當天傍晚,明婳便尋去了西苑。
彼時裴璉正將寫好的陳情書裝進信封,聽到屋外傳來侍衛的請安聲, 他將信函擱在了書冊之下。
“進。”他道。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 一襲應景的織金大紅袄裙的明婳走了進來。
裴璉吩咐下人沏茶, 明婳卻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們都下去,把門關上。”
侍衛微怔, 見太子點了頭,方才躬身退下, 順便將門帶上。
半扇木窗敞著, 黯淡斜陽透過鏤空雕花, 斑斑點點地灑在灰青色地磚上。
裴璉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輕動, 語氣卻平和:“新年第一日, 怎的板著一張臉?”
明婳不說話,隻直直望著他。
裴璉遂也沉默下來。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見他承認了, 明婳站在書房正中,袖籠中的手攥了攥緊, 咬牙道:“這樣大的事, 你還以為能瞞住嗎?”
“孤本就沒想瞞你。”
裴璉從桌邊起身, 走到她面前:“隻是想著正月初, 正是喜慶時候, 不著急拿那些事來掃你興致。”
但明婳還是知道了。
肅王妃與她說的, 並叫她幫忙勸說一二:“戰場多兇險啊,陛下與皇後就這麼一個獨子, 又沒個後嗣,怎敢叫他上戰場?婳婳,你多勸勸他,叫他回長安吧。”
明婳聽到裴璉要上戰場,也是震驚不已,而後又覺得胸悶。
“打仗自有武將,你個沒上過戰場,養尊處優的太子去做什麼?邊關又不是無人可用了。”
明婳第一反應是裴璉在與她唱反調,故意為之,“是不是因著我不與你回長安,你就反其道而行,故意說去戰場來氣我?”
若真是這般,幼稚!
“在你眼中,孤是這般兒戲之人?”
裴璉一雙狹長鳳眸眯起,若有所思睇著她。
明婳被他這眼神看得一怔,意識到自己誤解了,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偏過臉:“那你為何突然要隨軍出徵?你當戰場是什麼好地方嗎,若非我爹爹與哥哥是軍人,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我巴不得他們一輩子別去。”
“因著孤是大淵的儲君,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護衛的是我大淵的疆土與子民,也是孤的江山與百姓。”
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穩:“孤與將士們一同出徵保自己的家,衛自己的國,有何不妥?”
明婳一時噎住。
再看面前的男人眉眼清正,神態坦然,並非作偽,心下登時有些悻悻,原來是她狹隘了。
“我…我還以為……”
還以為他是為了兒女私情與她置氣,這事鬧的……怪尷尬的。
明婳一張小臉紅白交錯,最後捏緊了手指,深吸口氣看他:“就算如此,但戰場兇險,刀劍無眼,你身份又那樣特殊,實在不應前去冒險。”
裴璉的目光在她面上慢悠悠掃過,忽的眉梢輕挑:“你這是在擔心孤?”
明婳對上他噙著淺笑的黑眸,心下一跳,很快避開眼:“少自作多情,誰擔心你了。隻不過你是隨我們一路來的北庭,而今忽然要去戰場,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謝家如何與陛下交代?”
“此事你不必擔心。”
裴璉淡聲說著,轉身折回書桌旁,從書冊底下取出一封信函,遞給明婳。
明婳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過,看了起來。
薄薄一張宣紙上,是熟悉的字體,雋永端正,筆鋒銳利。
內容也是裴璉一貫的風格,言簡意赅,表明此次隨軍出徵是他一力所求,若有傷亡,與肅王府及北庭軍無關,請皇帝理智應對,萬勿遷怒。
“一式三份,皆為孤親筆手書,一封寄往長安,一封交於你父親,另一封……”
裴璉看向她:“交予你。”
明婳的目光還停留在信紙上那句“若不幸殒身”,聽到他說有一封留給她,微詫抬眼:“為何……留給我?”
裴璉道:“你是孤的妻子,總得對你有個交代。”
他說得理所當然,明婳神色卻是一滯,握著薄薄信紙的手也好似有千鈞重。
本來還想反駁“都和離了,我才不是你妻子”,話到嘴邊,又覺得此時再說這些,未免太幼稚。
良久,嫣色唇瓣翕動兩下,明婳看著身前的男人:“你真的決定了?”
裴璉:“是。”
明婳:“你就不害怕?”
“怕?”
裴璉皺眉失笑:“孤此生便沒有畏懼之事……”
話未說完,似是想到什麼,他改口:“有件事,的確會怕。”
明婳疑惑,下一刻便見他看了過來:“孤怕謝明婳心裡沒有孤。或是孤有個三長兩短,謝明婳過個幾年便將孤忘了,另覓新歡。”
明婳稍怔,而後瞪圓了眼睛,沒好氣道:“我與你說正經事!”
“這就是正經事。”
裴璉斂起笑,目光清明:“孤存世二十年,再棘手的麻煩與坎坷也都趟了過來,唯有與你的姻緣一事,犯下大錯,困頓茫然,至今得不到一個解脫。”
“先前孤自欺欺人,想著逃避,後來才明白,心病既已存,若不得心藥,隻會成為痼疾,反反復復,不得善終。”
“可惜至今還不能叫你軟下心腸,願意醫孤。”
裴璉扯了下嘴角,卻不氣餒:“無妨,若孤能從戰場平安歸來,再繼續追你。老話常說烈女怕纏郎,日久天長,總能叫你看到孤的心意。”
明婳見他仍不肯放手,心間也湧起一陣復雜難言的滋味,兩彎黛眉蹙起:“你這又是何必?明明之前也不這樣的。”
裴璉:“這話得問你了。”
明婳:“啊?”
“明明是你先撩孤,把孤變成了這樣,現下說不要就不要。”
裴璉負手,微微俯身:“謝明婳,你說你這算不算無情無義,始亂終棄?”
“我無情無義,始亂終棄?”
明婳睜大了雙眼,看著男人靠近,她的腰也朝後彎了些,雙頰漲得通紅:“胡說八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懂珍惜,叫我傷了心,現下還倒打一耙,我看你就和那東突厥人一樣無恥,賊喊捉賊!”
話落,屋內靜了一靜。
明婳看著男人瞧不出情緒的臉,眸光輕閃,她是不是罵得太髒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