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碧潭,一直磨磨蹭蹭地不知道在做什麼,哪怕昨天事成,讓三哥收了墨竹,三嫂也不會原諒三哥了。如今三哥視力恢復,就憑墨竹那個老丫鬟的容貌,除非三哥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就算中了藥,三哥也會推開墨竹。
也就是說,他的計劃行不通了,再繼續下去,吃力不討好,反而會有暴露碧潭的危險。
不甘心,卻又必須放棄。陸峋死死地盯著窗紗,默默躺了大概一刻鍾,他噌地掀開被子,走到桌前,扯下窄窄一個紙條,提筆寫字,讓碧潭收手。寫好了,陸峋將紙條藏到一冊書裡,明天再找機會放到假山。
然而次日陸峋正要用早飯,貼身長隨突然趕了過來,“四爺,三爺剛剛派孟全來傳話,說請您飯後過去一趟,三爺想同您切磋棋藝。”
陸峋聞言,心沉了下去。
切磋棋藝?三哥剛能看見,不忙著陪嬌妻愛女,還有闲空與他一個庶出的弟弟下棋?陸峋不信,三哥找他肯定別有目的,會不會,碧潭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出手了,被三哥抓住審問,審出了他?
陸峋突然恐慌起來,萬一三哥真的知道了他對三嫂的心思……
可他畢竟隻是動了心,並沒有出手欺辱三嫂,再說了,為了三嫂的名聲,三哥也不會聲張出去,叫他下棋,應該就是想警告警告他,沒什麼好怕的。而且也可能是他多想了,三哥真的隻是想與他下下棋。
這麼一想,陸峋冷靜了不少,飯後換身九成新的灰色長袍,闲庭散步般去了三房。
陸嶸端坐在書房靠窗而擺的長榻上,面前空蕩蕩,沒有矮桌也沒有棋盤,明擺著告訴陸峋下棋隻是借口。陸峋路上已經想好了各種情況的對策,因此在意識到這點後依然神色平靜,進屋後先笑著恭喜兄長,“聽說三哥眼疾康復了?真是可喜可賀……”
“碧潭死了,為什麼死,你心裡清楚。”陸嶸冷聲打斷他,黑眸如古井無波,看陌生人一樣盯著地上面現震驚的庶弟,“四弟,你覬覦我妻又謀害於我,換成別人,我定要他死才能泄憤。但你我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念在你計劃失敗沒有鑄成大錯,我給你兩個選擇。一,離開京城,以後再也不得出現在我們面前,二,我將此事告知父親,請父親替我做主,如果父親想留你,那必須挖掉你兩隻眼睛,保證你再無法冒犯兄嫂。”
“三哥就不怕到了父親面前,隻要我說是三嫂嫌棄你,私底下先勾引的我,父親便會質疑三嫂的品行嗎?還是你為了對付我,連三嫂的名聲都不顧了,寧可她被滿京城的男女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甚至連累阿暖?”
陸峋獰笑著走到榻前,挑釁地回視兄長。想要嚇唬他,沒那麼容易。
陸嶸諷刺地笑,看著眼前幾乎完全陌生的庶弟,他淡淡道:“一邊是一個老姨娘生的兒子,一邊是我,是出身王府的兒媳婦,是他最疼愛的小孫女,是皇上都要敬重三分的莊王,你說,父親會選擇信你,還是我們?”
陸峋臉色終於難看起來。他從小最恨的就是父親偏心,現在他不受寵的事實再次被兄長揭發出來,陸峋一邊不想承認一邊又無法反駁,惱怒不甘在體內橫衝直撞,雙眼仿佛要殺人一般盯著陸嶸,額頭青筋暴起。
陸嶸無動於衷,繼續道:“至於名聲,你敢詆毀宗室女,恐怕皇上第一個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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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峋因為憤怒漲紅的臉,陡然白了下來。
他敢賭嗎?
他能威脅的是三嫂的名聲,陸嶸拿捏的,卻是他的眼睛,是他的命。
陸峋不甘心輸給陸嶸,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京城,可他不敢拿命堵,命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眼睛呢?父親會為了維護三哥狠心弄瞎他嗎?想到父親對三哥過分的偏愛,陸峋苦笑,他同樣不敢賭,他一個庶子,在父親心裡份量最輕,最賤。
所有的戾氣都化成了苦忍,最後看眼平平靜靜似乎萬事胸有成竹的兄長,陸峋低下頭,袖中雙手攥得緊緊,“好,我走,明天我……”
“今天走吧。”陸嶸再次打斷他,對上陸峋憤怒的目光,陸嶸眼裡終於露出一絲煞氣,平時越是溫潤謙和的人,真的發起威來,簡單一個眼神就能壓過對手的兇光畢露,“四弟,我昨晚一晚沒睡,不止一次想要提劍去殺了你,我勸你馬上離開,不然我不敢保證會不會後悔此時的決定。”
陸峋咬牙,“一點徵兆都沒有,你讓我怎麼跟父親說?”
陸嶸都替他想好了,“你可以留封書信,稱要出門遊歷,然後帶上銀票裝作出門會友,晚上別再回來。”
陸峋死死盯著他,想要刺激陸嶸幾句以發泄心頭怒火,才要開口,又怕激怒陸嶸無法全身而退。垂下眼簾,陸峋深深呼吸,走到門口前才站定,側對陸嶸道:“三哥,你好好保重,咱們,後會無期。”
陸嶸一言不發。
陸峋大步跨出屋門,走出三房一段距離了,他才回頭,目光狠決地盯著陸嶸書房的方向。後會無期?那不可能,他一定會回來,以更強勢的姿態回來,屆時他要連父親一起報復,他要讓父親後悔這麼多年的偏心,他要讓陸嶸後悔今日的一時心軟,他要他妻離子散!
三房這邊,陸峋才走,陸嶸就將孟全喊了進來,沉聲一陣囑咐。
孟全駭然地抬起頭。
陸嶸沒有解釋,隻平靜地看著他,“能做到嗎?”
孟全回神,面對主子的質疑,他撩起衣擺跪了下去,目光堅定地承諾道:“三爺放心,我保證讓他走得無聲無息,死不見屍。”
孟全武功高強心思缜密,陸嶸還是很信任他的,“去吧,小心行事,注意別打草驚蛇。”
孟全頷首,神色凝重地走了。
屋裡隻剩自己,陸嶸緩緩轉身,目光投向窗外。院子裡晨光明媚,鳥語花香,一片欣欣向榮的繁茂景色,可陸嶸看到的卻是妻子被人逼迫投湖自盡,是女兒幼年喪母,跪在棺椁前泣不成聲,是他丟了妻子女兒,一輩子活在無窮的悔恨當中,如行屍走肉。
所以即便是上輩子的仇,他也要陸峋血債血償。
一個時辰後,陸峋揣著他從小積攢的所有銀票,隻帶貼身長隨騎馬離開了陸家。主僕倆剛拐出這條巷子,孟全也出來了,卻是策馬朝相反方向而去。看似背道而馳,沒過多久,簡單喬裝後的孟全就在南城門附近一個陰暗處,等到了陸峋主僕。
戴好笠帽,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臉絡腮胡子,孟全翻身上馬,不緊不慢跟在兩人身後出了城。
當天傍晚,陸斬從兵部回來,意外發現院子裡站著一個眼生的綠衣丫鬟,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兒,瞧見他,綠衣丫鬟更慌了,滿頭大汗跑過來,撲通跪下,雙手哆哆嗦嗦舉起一封信,“老爺,四爺,四爺他不見了,這是奴婢在他房間找到的……”
不見了?
陸斬蹙眉,接過並未封口的信封,取出信,隻有寥寥幾行字,簡單交代了四子的動向。
看完了,陸斬臉也黑了。
好啊,他眼裡最安分守己的四兒子,一聲招呼不打,離家出走去遊學了!
第039章 39
“三爺,老爺叫您過去一趟。”
日落黃昏,陸嶸一家三口正在用飯,安管事突然過來,站在堂屋門前回稟道。
陸明玉剛夾了一塊兒清蒸魚放到嘴裡,聞言下意識咬住筷子尖兒,抬眼看向父親,旁邊蕭氏也慢慢放下筷子,擔憂地望著丈夫。
陸峋走了,一家三口都知道是為什麼,雖然前前後後要如何應付都考慮到了,公爹那邊,會信嗎?毫無疑問,公爹最偏愛的是丈夫,可,公爹對其他兒子同樣盡到了一個父親該盡的教養責任,血溶於水的父子情,能平平靜靜地接受一個兒子的“離家出走”?
“你們先用,不用等我了。”陸嶸倒很是鎮定,笑著囑咐妻女,說完站了起來。
“爹爹,要是半個時辰後你還沒回來,我就去找你。”陸明玉飛快咽了嘴裡的魚肉,特別孝順地道,想給父親當救兵。
小小的姑娘一臉正氣,陸嶸看得心都要化了,過來摸摸女兒腦頂,再遞給妻子一個放心的眼神,這才領著一個小廝去見父親。
陸斬人在書房,劍眉緊蹙,盯著四子留下來的這封信。自從進了兵部,他越來越忙,自知沒有太多精力教養四個兒子,陸斬就採取了最簡單的辦法,把兒子們當屬下培養,定期檢查幾個兒子的課業,敢偷懶就罰,敢胡鬧就打,因此兒子們個個都怕他,不敢學別的紈绔子弟的不良習氣。
四個兒子,老大是武將,敦厚穩重,從不用他操心。老二在戶部,有些圓滑世故,但在官場,這不是缺點,隻要兒子不徇私枉法,便是好兒子。老三是朱氏生的,陸斬無法否認他心裡最喜歡這個兒子,特別是老三天生聰穎,陸斬驕傲極了,兒子雙目失明,夜裡他守在兒子床邊,曾疼到落淚。
至於老四,周老姨娘生的,也是陸斬沒有料到的兒子,但生都生了,陸斬同樣盡到了教養指責。在陸斬這邊,兒子沒有嫡庶之別,都是陸家的骨血,他希望個個都成才,別給陸家丟人。但老四從娘胎出來就帶了病根,幼時常常生病,讀書也費力,陸斬沒有強求,隻盼著老四能考個進士,好歹有個官職當當。
老四的脾氣,陸斬也是知道了,有點自卑,不愛出門不愛說話,但與兄長們都相處和睦,也很照顧侄子侄女。這樣的兒子,陸斬不信他有膽量瞞著他私自離家,也不信他會有四處遊學的念頭,得知老四上午見了老三一面,不久就帶著長隨出門了,陸斬自然要叫老三過來問個清楚。
“父親,您找我?”陸嶸停在書房門外,揚聲問。
陸斬看眼桌上的書信,直接抬眼道:“進來吧。”
陸嶸推門而入,因為眼睛還沒有徹底恢復,隻看到書桌後坐著一個穿黑袍的身影。陸斬卻看到了兒子蹙起來的眼睛,像有些埋頭苦讀看壞了眼的書生,必須用力才能看清。哪怕已經知道兒子即將痊愈,看到兒子這樣,陸斬心裡還是有點刺痛,等兒子走近了,他不由先關心道:“用過飯了嗎?”
陸嶸點點頭,回問道:“父親可否用過?”
非常普通的父子寒暄。
陸斬是陪完妻子才過來的,嗯了聲,示意兒子坐下,然後才將面前的書信推過去,盯著兒子問起正事,“你四弟不告而別外出遊歷了,這是他留下來的信,聽說他出發前見過你,你可知道他為何走得這麼急?”
陸嶸聽了,臉上並無任何意外,在陸斬微變的注視下,他撿起信紙,淡淡掃過一遍,放下,垂眸道:“知道,因為是我趕他走的,我要他這輩子都不許再回京城,四弟答應了。”說完了,抬起眼簾,平靜地與父親對視。
陸斬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兒子的氣勢震懾住了。
什麼樣的人最危險?不是那種拿著刀劍張牙舞爪揚言要殺死你的,而是面上雲淡風輕心裡早已運籌帷幄的人。前者好比猴子,各種上蹿下跳,其實沒什麼真本事,後者則似草叢裡突然現身的狼,一動不動地盯著你,看似老實,卻隨時可能會衝過來,一擊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