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雋見愛妾愛女哭的淚人兒似的,轉身朝著老太太作揖,“母親,你看思婉都把事情說清楚了,她隻是一時沒看住丹若,才叫丹若掉進了水裡。這事要怪,也實在怪不到這孩子身上……”
沈老太太擰著眉頭看向沈思婉,“這大冬日的,你無緣無故引著你妹妹去湖邊作甚?”
沈思婉抬起委屈的小臉,抽噎道,“是四妹妹自己要去那邊玩的。”
“你打量著我老糊塗了?竟敢诓到我面前!若兒最是怕水,怎會主動去湖邊玩。”沈老太太冷冷道。
“祖母,四妹妹腦子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她見湖面結冰了看不到水,自然就不怕的。”沈思婉輕聲反駁道。
眼見沈老太太臉色變得更難看,沈雋忙道,“母親,思婉這話雖然說的難聽了些,卻也是有道理的。若兒可能不知道結了冰的湖有危險,才會跑到那邊玩。”
聽到沈雋這話,沈老太太隻覺得心寒。
這滿屋子的人,沈雋明顯是站在孫姨娘母女這邊,他們一家三個對自己一個孤老婆子……唉,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老子一死,他對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嫡母還能有幾分敬重呢?隻是白瞎了自己對他多年的用心照料和悉心栽培,如今他長大了翅膀硬了,也管不了了。自己這個孤老婆子看人臉色活著也就罷了,隻是不知道還能護著丹若這孩子多久。
就在氣氛凝固的時候,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插了進來,“爹爹,若兒分得清水和冰。”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齊齊看向床榻上嬌柔瘦弱的女孩。
沈雋一怔,看著小女兒清凌凌的大眼睛,“若兒,你說什麼?”
阿措聲音軟綿綿的,“爹爹,若兒分得清水和冰。祖母跟我說過不要去水邊玩,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三姐姐硬要拉著我去……我不想跟三姐姐吵鬧,就跟她去了,然後三姐姐她、她……”
說到這裡,她抬眼看了下跪在地上的沈思婉,一臉害怕的往沈老太太的懷中縮了縮。
沈老太太察覺不對,追問道,“然後她怎麼了?若兒別怕,你盡管說,祖母在這,不會再讓人欺負你。”
有了老太太這話,阿措才放心一般,小聲道,“三姐姐推了我。”
三姐姐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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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六個字如同驚雷一般,在屋內炸起。
屋內伺候的丫鬟婆子們聽到這話,也皆是一臉震驚——四姑娘是個傻子,快十四歲了卻還是三歲孩童的心智,如今她親口說出這話,幾乎沒幾個人懷疑。
人們總是習慣性的相信弱者的。
孫姨娘和沈思婉一進屋就裝可憐示弱,便是深諳此道。
但她們萬萬沒想到,阿措這個最弱的小傻子,竟然會來這麼一下!
眼見著沈雋投來懷疑的視線,孫姨娘臉色白了白,沈思婉也慌了。
“爹爹,我沒有,是她胡說的,我沒有推她……是她血口噴人,她冤枉我!”沈思婉辯解著,她隻是把這小傻子騙到了湖邊,想要好好凍她一凍,壓根就沒推她啊,明明是她自己蠢,腳滑掉了下去,關自己什麼事!
沈老太太心疼的將阿措摟住,瞪著沈思婉,“若兒差點就醒不來了,她冤枉你?她犯得著用一條命來冤枉你!”
她抬眼看向沈雋,肅然道,“你看看你偏疼的好女兒是個什麼樣子!她才十五歲,心思就這般險惡,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了,日後有哪戶人家敢娶這樣的媳婦回去。往小了說是她個人閨譽受損,往大了說,是你這個當家的後院失德,家風不嚴,保不準會連累家中其他幾位姑娘的婚嫁及哥兒的前途。你父親一輩子謹慎重德,不磷不缁,外人也高看我們沈家幾分。若是沈家的好名聲砸在了你的手上,我且看你日後有何顏面去見沈家的列祖列宗!”
這又是家風又是列祖列宗的,隻把沈雋說的脊梁骨都矮上三分,一疊聲慚愧稱是。
孫姨娘也拿不準女兒到底推沒推沈丹若,但心裡也跟旁人一般,是信了這傻子的。
眼見形勢不對,她忙拖著膝蓋爬到沈雋的面前,眸中淚光盈盈,“老爺,思婉她還小,她肯定是不小心的。若你真的要罰,就罰妾身吧,妾身是她的娘,都怪妾身管教不嚴……”
沈雋看她這模樣,有些不忍的轉過了頭。
阿措看著這一切,心頭微冷,看來沈老爺對孫氏母女的情意頗深呀。明知道是三女兒害了小女兒,卻還遲遲不舍得發落。她雖不懂這些深宅大院裡條條框框的規矩,卻也知道殺人要償命的。
不過看目前的情況,想要一次性替四姑娘討回公道比較難。
“三姐姐,你為什麼推了我又不承認呢,扯謊可不好。”阿措重重的咳嗽了兩聲,直勾勾的看向沈思婉。
她的眼神清澈如山間清溪,那般的純粹無暇。
沈思婉卻莫名覺得這眼神透著陣陣涼意,看得她一陣心慌。
也不等沈思婉回答,阿措又對沈雋道,“爹爹,雖然三姐姐害我掉進河裡,但祖父說過,沈家的兄弟姊妹要同氣連枝,相親相愛,家族才能興盛。所以若兒這次就原諒三姐姐了……隻要三姐姐下次別再推我了。”
沈雋跟自家這個幼女接觸不多,如今見她雖傻,卻這般通情達理,心底也生出些好感,“若兒真懂事,你放心,爹爹定不會白白讓你受這委屈。”
轉臉再看哭哭啼啼的孫姨娘母女,隻覺得心煩,沒好氣道,“別哭了,若兒剛從鬼門關回來都沒哭,你們倆倒好,哭的一個比一個大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受了多大的委屈!”
沈雋很少對她們母女說重話,如今這樣呵斥足見他的不悅,孫氏很是識趣,當即不敢再哭。
沈思婉卻是委屈的很,她從小被爹娘捧在手心上,沈丹若未回京時,她就是這沈府中最尊貴的小姐。現在沈丹若這個傻子佔了個嫡女的名頭不說,還敢冤枉自己推她下水,害的她被爹爹訓斥!
到底是十五歲的小姑娘,自尊心正強,她越想越憋屈,眼淚噼裡啪啦往下掉。
沈雋見沈思婉還哭,越發覺得她不懂事。
偏偏這個時候,阿措還溫溫柔柔的對李嬤嬤道,“李嬤嬤,煩勞你拿塊帕子給三姐姐擦擦眼淚吧。三姐姐,你別哭了,要是把眼睛哭壞了就不好了。”
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李嬤嬤感嘆一聲“四姑娘心地真好”,拿了方幹淨的帕子遞過去。
“還不快接著,你看你妹妹多懂事,她還知道叫你莫哭壞了眼。”沈雋道。
本來沈雋不說這話,沈思婉是打算接過帕子的。偏生沈雋來了這麼一句,頓時刺痛了她某根神經,她不客氣的將那帕子打落在地,“我沒推她,沒推她,就是沒推她!”轉臉又怒瞪著阿措,“你別假惺惺的當好人!”
“婉兒!”孫姨娘心頭猛地一跳,忙去拉她。
“真是好大的脾氣!!”沈雋怒了,又瞥見孫姨娘跪在地上求情的模樣,眸光變得復雜起來,“你瞧瞧你教的好女兒,做出那等狠心寡情之事,還絲毫不知悔改!”
孫姨娘臉色驟變,連忙趴在地上求饒。
她此次前來本是想撇清幹系的,畢竟思婉引誘小傻子去湖邊時,有丫鬟瞧見了,若是全盤否認也說不過去,倒不如主動過來告罪,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瞧,撒撒嬌哭兩下,老爺就會心軟不去計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做夢也沒想到原本簡單的情況竟然會變成現在這樣!
沈老太太見鬧的差不多了,冷淡出聲道,“這樣吵吵囔囔的像什麼話,你要還舍不得懲處,就換個地罵去。若兒才蘇醒不久,還需靜養著……你也別嫌我老婆子啰嗦,古語有言,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小惡不糾,日後必釀成大禍。1”
沈雋自然明白老太太話中的意思,心知這次事情非比尋常。沉思許久,板起面孔冷聲道,“來人,請家法。”
孫姨娘大驚失色,一會兒按著沈思婉讓她認錯,一會兒揪著沈雋的袍擺求情。
沈老太太擔心沈雋心軟,直接命人將孫姨娘母女拖到隔壁房間裡執行家法。
最後孫姨娘為母教導不嚴,挨了三十手板。
沈思婉雖是行兇者,但到底是未出閣的小姐,隻挨了二十手板,外加三個月禁閉、抄寫四十遍《女則》。
這些雖然抵不過沈丹若的一條命,但好歹讓孫氏母女得到了一定的教訓。
聽著隔壁房間孫姨娘母女聲聲哭叫,阿措沉沉的進入了夢鄉。
沒辦法,這具身子還是太虛弱了。
第3章 小梨渦
眨眼三月過去。
冰雪消融,萬物復蘇,桃紅杏白,一派春光融融的好景象,阿措的身體狀況也隨著日漸變暖的天氣而變好。
這三個月來,她被無微不至的照料著。
沈老太太換掉了她院子裡那些勢利粗蠻的丫鬟婆子,親自挑選了一批新人到榴花院,還特地派了李嬤嬤去教導那些新人。
沈雋也因著她落水之事,心有愧疚,這段時間看望她的次數也多了些。
阿措雖然並不喜歡這個父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每每沈雋來時,她也會裝出一副乖乖的模樣,笑著喊他“好爹爹”,一聲比一聲更甜。
阿措本就長得漂亮,天生笑眸,還有兩個小小梨渦。
微微一笑,再配上一句甜死人不償命的爹爹,這誰扛得住?
後來沈雋每每來榴花院,都會給阿措帶上各種各樣的禮物,像是要把這些年遲到的父愛統統補上。
之前沒盡到一個當父親的責任,等到人不在了,才想著補償?阿措咬著芙蓉糕,心裡不禁替沈丹若不值。
“姑娘,老太太來了。”
一聲輕喚將阿措從思緒中拉回,她回過神,見到沈老太太走了過來,立馬將風車和糕點往小案幾上一放,笑眯眯迎上去,“祖母,你來啦。”
“阿措,你又在貪吃。”沈老太太笑道,上個月小孫女滿了十四歲,她就給她取了個小字,叫阿措,與丹若一般,也是石榴的意思。小孫女驚訝之餘,很是欣然地接受了。
祖孫倆坐下,沈老太太拉著阿措的手說起了長公主家的春日宴,又問,“長公主也往咱們府中下了帖子。阿措,你可想去看看?”
換做這之前,她肯定是不會讓小孫女出門的,畢竟小孫女心智未開,萬一出門被人排擠欺負了,非得把她這老婆子心疼死。但現在不一樣了,自打上次落水後,小孫女因禍得福,腦子聰明許多,幾乎與常人無異。
沈老太太盤算著小孫女也有十四歲了,也該讓她多多接觸接觸外界,不然再過兩年,婚嫁都成問題。她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能護得了她一時,難道能護她一輩子嗎?女兒家大了終歸是要嫁人的。
阿措並不知道老太太的深思熟慮,她隻知道自己可以出去玩了!
以前在後山裡,她可以撒丫子滿山亂跑。自從到了這沈府後,她就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裡,哪裡都不能亂跑。
當人難,當閨閣小姐更難。
“祖母,我想去!”阿措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裡透著滿滿的期待。
“阿措想去就好。”沈老太太笑眯眯應下,又伸手將阿措額前的碎發往耳旁撩去,看著孫女白皙清麗的小臉,誇道,“我們家阿措模樣生得好,到時候好好打扮一番,定然比花兒還美。”
阿措被誇的心花怒放,又對外界的一切充滿好奇,纏著沈老太太聊著宴席的事情。
這邊廂主僕倆聊得開心,西院那邊的氣氛卻不怎麼愉快——
“那個小傻子也要去?!”
沈思婉這段時間關禁閉,整個人清瘦了不少。此刻她那張嬌柔的小臉上寫滿不悅,冷哼道,“她去幹什麼,去丟人現眼嗎?”
孫姨娘及時將屋內婢女屏退,又將門合上,低聲責怪了一句,“上次那幾十板子還沒叫你長記性嗎?小心隔牆有耳!”
“我不過說實話而已。”沈思婉撇了撇唇,“我不管,反正我才不要跟那個傻子一起去,到時候別家的小姐定會笑話我的。”
“要笑話也是笑話她,你怕什麼。再說了,這事是老太太定下的,人家長公主府也是衝著老太太的面子才往咱們府上遞帖子,不然就你爹這麼個四品文官,哪能夠得到長公主府?若是那小傻子去不成,你和秋雨齋、明月閣的,一個都去不成。”
秋雨齋是柳姨娘住所,她房裡養著沈府大小姐沈如玉和二少爺沈仲明;明月閣是周姨娘住所,房裡養著二小姐沈月齡;
孫姨娘住在最大的西院,膝下養著大少爺沈伯勳和三小姐沈思婉。沈府十幾年沒主母,這最受寵的孫姨娘儼然成了後院的老大,公中的鑰匙都由她管著。更何況她膝下養著大少爺,雖然是庶出,但到底佔了個長字,反正沈雋膝下並無嫡子,庶不庶出也無所謂。
但對府中的女孩們來說卻不一樣,若大家都是庶女那也就算了,偏偏府中有那麼一位實打實的嫡小姐,就顯得分外眨眼。
且說孫姨娘溫聲細語的寬慰了沈思婉一番,又說此次春日宴會有不少世家子弟出席,沈思婉這才不情不願道,“行吧,去就去,反正我肯定離她遠遠的,省得她鬧笑話時,連累我一起丟臉。”
***
長公主府的春日宴定在三月初九。
這日一大早,阿措就被慕青和慕藍兩個大丫鬟從被窩裡拖到鏡子前打扮。
她睡得迷迷糊糊,弓著背任由她們折騰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響起慕青清脆的一聲“好了”,她這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四姑娘可真漂亮。”
“這模樣滿京城的閨秀裡怕是都挑不出第二個。”
慕青和慕藍你一言我一語的誇贊道,她倆是一對雙胞胎,生母是老太太院裡的徐嬤嬤。徐嬤嬤年輕時在前朝當過宮女,出宮後一直在沈府當差。或許是她曾經伺候過皇家,所以教養出來的慕青慕藍也格外能幹。
且說鏡子中的阿措身段嬌小玲瓏,上著豆綠色柿蒂紋杭綢褙子,下著一條萬字曲水織金連煙石榴裙,烏鴉鴉的黑發梳成個清晰秀雅的飛仙髻,左右戴著兩朵纏絲嵌三色寶石珠花,中間插著一枚赤金滿池嬌分心,白嫩嫩的耳朵上掛著一對赤金嵌紅寶石石榴花耳墜,阿措的腦袋晃動著,那對精巧的耳墜也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這一身衣裙都是為了這次春日宴特地做的,尤其這條石榴裙,是用祖母的嫁妝布料做的。這極其珍貴的煙霞緞,做法早在十幾年前失傳,如今祖母手上這兩匹,是世間難得。
阿措穿戴一新,高高興興的往沈老太太的聞德院去。
另外三位小姐早就由著她們各自的姨娘領到了老太太這,左等右等沒見到阿措過來,都有些不樂意。
“她倒是曉得擺嫡女的派頭,讓我們三位當姐姐等著她一個。”大姑娘沈如玉一身嫩黃色繡蘭花長衫,圓圓的臉,模樣還算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