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沒說話。


我提高聲音,又重復了一遍:「藥呢?」


「桌子下面第二個抽屜裡。」他語氣平靜地說。


我打開,拿出酒精和紗布,開始給時頌處理傷口。


手臂內側的傷疤,長袖襯衫……


原來這時,一切已經顯露端倪。


我皺著眉頭,叮囑他:「有點疼,你忍著點。」


時頌咬著唇,沒說疼,沒掙扎。


半晌,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張意夕,你最好離我遠點。」


我手裡的棉籤一頓。


刺鼻的酒精味道直衝我的腦海。


許多話想問,但終究沒有問出口。


目光中,是時頌攥緊的拳頭,他的手握住又松開,手背上露出淡淡的青筋。


良久,他冷冷地說:


「你知道嗎張意夕?如果想把一個掉進泥沼的人拉出來,不僅是無用功,而且會害得自己也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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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棉籤扔進垃圾桶,唰唰兩下給他系好繃帶。


真是再也聽不下去他的歪理了。


「有病就去醫院看病吃藥!」


「自己憋著算什麼?」我氣衝衝地瞪著他:「還有,紗布要一天一換,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人的同情心真的不能太泛濫。


我怕是現在強拉著時頌去看心理醫生,他可能也不會去吧。


8


大概是我從二樓下來時的表情太難看。


我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麼,跟人吵架了?」


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因為在氣頭上,我甚至想,幹脆這幾天不要再和時頌說話了。


省得被他氣到。


可是剛拿起自己的背包,說完「我先回去了」,又忍不住,站在門口對時昱問道:


「時先生,您是時頌的大哥,就從來沒覺得他狀態不好,得帶他去看看醫生?」


時昱低下頭,沉思了一會。


「是嗎?」他抬起頭對我微笑,「我覺得他很好,很正常,意夕你是指哪方面?」


啊哈?


時昱理所當然的語氣倒是把我問住了。


「可是……」我剛想說,我爸站起來,把我ẗű₀的話截住。


「張意夕,怎麼這麼沒禮貌,跟我回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回頭和時昱道歉說,「不好意思,我先帶我女兒回去了。」


我爸把我拖回了家。


一路上,他還不地批評我:「喂,你說說你,打聽人家家事幹什麼?時頌這小孩就算是有點孤僻,跟你又有什麼關系?」


「不是這個問題!」想了想,我還是沒有把看到的一切全部和我爸說出來,「抑鬱症你知道嗎?我覺得時頌應該早點去找醫生看一看。」


我爸看了我兩眼,嗐了一聲。


「我當什麼呢,就這兒?你知道他們時家人有多厲害嗎,時昱時頌的父親是著名的物理教授,解出過世界性難題的,母親和姥姥都是國家一級演員,尤其是人家姥姥,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時候還去國外演出呢。」


我皺眉不解地問:「這有什麼聯系嗎?」


「成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小毛病,追求完美嘛,沒什麼。」


我對我爸的大放厥詞表示無語。


他擺擺手,要我回房間去睡覺。


「你以後要是也這麼成功,我才不管你抑不抑鬱呢。」


9


周一上學,上周我轟轟烈烈約會時頌的事情已經在學校論壇上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為迎接全市大聯考,臨時加急一輪月考鞏固基礎知識的好消息。


全年級都沸騰了。


「不是剛考完期中考?」


「臥日,我已心如死灰,遁入佛門……」


我被數學老師叫去辦公室,回來的時候抱著厚厚的一摞卷子。


一個一個挨著往下發。


時頌坐在後排,發到他的時候,剛好最後一張。


我把卷子往他桌上一放,沒走。


我這個人,雖然生氣上頭上得厲害,但忘得也快。


「你換紗布了嗎?」我問。


時頌搖了搖頭。


我嘆口氣,就知道他大概不會自己給自己處理這些傷口。


我書包裡面特意裝了一些外傷藥品,走去自己的座位拿了過來。


這次,時頌也沒多說什麼,自己把袖子挽起,伸出胳膊放到桌子上。


手臂上的血珠又滲出了一些。


我吸了一口氣,小心把紗布拆下,換成新的。


因為正好是課間,有些同學路過這裡的時候,湊頭過來看。


「這怎麼弄的啊?」


「不小心劃傷的。」我撇了撇手,把他們趕走,「行了行了,別在這裡圍著了,不都快考試了嗎?還不去復習!」


還有些無聊的,例如班長這樣的,也把袖子一撸,露出胖乎乎的胳膊。


「意夕,我要是胳膊受傷了,你能給我包扎嗎?」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皮這麼厚,還能破?給我滾滾滾滾。」


時頌的胳膊輕輕往裡一收。


我以為是我剛剛動作太大,弄疼他了。


「我輕點。」


「沒事。」他抿住嘴唇,小聲說,「張意夕,你在班裡面好受歡迎。」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想起了上一輩子,時頌寫在照片背面的那一句話——


「想和她一起去廣闊自由的世界看一看。」


原來人生,很多事情都等不起。


想要買一件好看的大衣。等一等吧,過幾天也許會降價,可是等到再去看時,已經被其他人買走了。


想要去爬山、去滑雪、去極限運動。等一等吧,等到放假,可是真的空闲了下來,當時那個心情也找不到了。


等到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等到身邊的朋友和家人一點一點走散。


人生盡頭回頭看,啊,我原來還有這麼多夢想沒有實現啊。


我收拾好手裡用過的紗布藥品。


站起來,問時頌:「要不要一起去遠一點的地方散散心?」


時頌頓了一下:「什麼時Ṱų₍候?」


「現在、立刻、馬上。」


我往教室外面走去:「你要是不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哦。」


10


我走出教室沒幾步,時頌很快從後面追了上來。


「張意夕,我和你一起!」


我們兩個回家拿了身份證,中午就來到了火車站。


活了兩輩子,第一次逃學,莫名卻有種輕車熟路的感覺。


隻是在買票的時候,犯了迷糊。


去哪呢?


說走就走,可是卻沒有想好目的地。


我腦子裡自動展開地理課本裡的全國地圖。


「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我右手支在下巴上,左胳膊放在售票窗口臺子上,思緒紛飛。


這時,後面排隊的有些開始不滿了。


「好了沒啊?」


「火車要出發了沒選好目的地?」


……


我連忙和後面道歉。


而時頌輕聲說了一個地名。


我在腦子裡的地圖上飛速定位,這是南方的一個普通小鎮。


時頌說:「我想去看我姥姥了。」


從這裡坐火車過去,大概需要一整個白天。


邊吃小面包,我邊想著時頌的姥姥。


按照我爸的說法,那是一個超級有成就的藝術家,時頌的表演天賦,大概就是遺傳自她吧。


我拍拍他的胳膊:「哎,你姥姥,很厲害吧?」


時頌沒說話。


悶葫蘆,又裝死。哼。


「是很厲害。」他終於說話了。這次,他主動挽起袖子給我看:「這裡的第一道傷疤,就是她割的。」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帶我去劇場。」時頌閉著眼睛,像是在回憶往事。


「那時我覺得好新奇啊,攝像機、閃光燈、攝制、場務,一切都讓人目眩神迷。姥姥拉住我的手,要我去試試劇本裡配角的一個孩子。」


「我那時可興奮了。他們要我鬧、要我哭,我就哭鬧,導演也說我做得不錯。」


「可是姥姥完全不滿意,她說,為什麼哭起來一點情緒上的撕裂感都沒有?」


「我試了一次又一次,試到嗓子啞了,再也哭不出來。」


「第二天,姥姥在我胳膊上割開一道傷口。」


「那一刻,我哇哇大哭,眼淚像不要錢一樣。」


「痛嗎?以後每次哭不好,就想想這時候的感覺。姥姥這麼對我說。」


「可她不知道,我並不是怕痛,我隻是難過,我最信任的姥姥,竟然用這種方式逼我。」


11


聽完這個故事,我很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可能是因為剛剛吃了面包,太幹了,嗓子都好像被堵住了。


紗布下,時頌胳膊內側的傷疤縱橫交錯,有的已經淡了下去,卻覆蓋上了新的。


他自嘲地笑:「很醜吧?」


眉眼輕抬,膽怯,甚至試探地望了一眼我,又移開目光。


「張意夕,你會討厭我嗎?」


他小心翼翼的語氣和上一輩子的影帝時頌截然不同。


好像怕失去什麼珍寶一般。


「當然不會了。」我掰下一塊面包,遞給他,「你在想什麼呢?」


他松了一口氣,微笑起來。


接過我手裡的面包,咬了一口。


「紅豆餡的,好吃哎。」


火車到站的提示音響起時,時頌正在座位上睡覺。


我一把抓住他,跑下了站臺。


南方小鎮氣候潮湿,溫潤的空氣中有木棉花的味道。


我們坐了出租車,又倒了大巴,還蹭了村民吱呀亂響的大卡車,終於來到了時頌姥姥住的地方。


「哇!」我發出長長的一聲感嘆。


感嘆後面沒說的一句話是:「當年叱咤風雲,甚至還在那個年代出國表演的老藝術家,現在竟然住在這樣一個快要倒塌的平房裡……」


時頌可能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是不是覺得姥姥是個特別重視名利的人?」他晃了晃我的胳膊,「其Ţŭ̀₉實不是,她追求的隻是表演藝術。我姥爺去世後,她就回到家鄉生活了。」


我吐了吐舌頭。


因為時頌童年的故事,我對這位姥姥不能說得上特別喜歡。


為了掩蓋心裡面的想法,我咳嗽了兩聲,說:「好啦,那我們進去吧?」


可時頌並沒有動。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我想,他應該也有好幾年沒有見到這個老人了吧。


說什麼,怎麼說,可能直到真的走到門外的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猶豫了。


12


「咦,找誰?找紀明君?」


「從城裡來的?」


「這麼大的小伙子小姑娘,是紀姨的孫子孫女吧?」


我和時頌站在門外,三四個村民剛好騎著三輪從馬路那頭過來。


三輪後面放著幾筐雞蛋和豬肉,大概是去鎮上趕集了。


坐在後面的一個大姨見我們面生,要開車的那個姐妹停下,衝我們比畫:「你們找紀明君幹嘛啊?」


我和時頌就站在馬路邊,給大姨們把來龍去脈解釋了一番。


一個套著紫紅色圍巾的阿姨指著時頌,搖了搖頭:「你是紀明君的孫子?她現在腦子不好使了,不記事,也不知道能不能認出你來。」


時頌愣住了。


好一會兒反問:「這是什麼意思?」


「她前兩年不是生了場大病,住了半年的院嘛,後來身體狀況就一天不如一天……可能是,老年痴呆?」


「這些事情怎麼不告訴我們呢?」時頌打斷對方的話,提高聲音。


「那還不是不想讓你們這些小孩擔心嘛!」阿姨沒好氣地說,「再說紀姐她又不是沒錢,村裡面專門給她請了護工,你們可別到時候說我們虐待她!」


阿姨給我們打開了姥姥的家門。


比起外面斑駁老舊的牆皮,裡面其實看起來幹淨整潔。


頭頂上的吊燈發出暖黃色的光亮。


一個老太太站在窗臺前,正在擺弄幾盆花花草草。


「紀姐!」阿姨叫道。


姥姥回過頭。


她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臉上也滿是皺紋。但即使歲月侵蝕,也依然可以看出,她年輕時豔麗動人的容貌。


阿姨指了指時頌,大聲說:「你孫子,來看你了,還記得吧?」


有那麼一會,沒人說話。


就像是聽到一個超綱的問題,姥姥的眼神露出一絲迷惘的情緒。


她搖搖頭:「呃?誰?」


時頌發出一聲沉沉的呼吸聲。


他說:「是我,我是時頌。」


可姥姥依然搖頭。


「誰,誰?」


我伸出手,握住時頌的手。


他的手指冰涼,甚至微微發顫。


我靠近他,然後抱住他的胳膊。


「沒事,姥姥可能隻是今天狀態不好。」


「反正我們時間還有的是,大不了在這裡住兩天,也許明天她就記起我們來了。」


時頌低頭看我,輕輕嗯了一聲。


阿姨說因為紀明君老太太沒認出時頌來,我們得先去村委會登記一下。


我和時頌沒什麼意見。


想著去完村委再回來這裡。


可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姥姥突然叫住我們。


「小頌。」她說,「給我看看你的胳膊,你的傷口好了嗎?」


13


我和時頌一起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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