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勤政殿外的每塊磚都被他們跪得幹幹淨淨,跪到發光發亮。


我爹仍沒去,因為他娶了我娘,我娘從出閣前就是先皇和何妃的 CP 粉頭子。


在先皇那兒,我爹被同行襯託得格外順眼,從此開始當牛做馬,一路青雲直上。


他是個死心眼,就此做了一輩子保皇黨,九死不悔。


當年,奪嫡之爭愈演愈烈,先皇讓我爹談談各位皇子。


他斟詞酌句,輪流地誇了一遍。


講到顧時țú⁹遇,他道:「……至於九皇子,年幼純善,質性自然,耿介拔俗,乃是難得璞玉。」


先皇悶笑出聲:「年幼是真的……別的……」


我爹不明所以,直到一年後,已經是皇帝的顧時遇逼他送我入宮。


他後知後覺地猜出先皇在笑什麼。


笑他天真。


所有人都當先皇寵溺幼子,生生地把九皇子養成人傻心善的紈绔。


前面八個虎視眈眈的成年皇子,哪個都能把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隻有他們父子知道,這皇位是誰的。


何妃去世後,先皇逐漸油盡燈枯,一心把愛人留下的孩子送上最尊貴的位置。


其他兒子全成了他手裡的棋子、顧時遇的墊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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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年,宮裡動不動吃席,黑發人送黑發人。


董皇後哪怕再遲鈍,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


她沒有子嗣,誰當皇帝對她來說沒區別。


但為什麼偏偏是何豔娘的兒子?


為什麼死的不能是他?


顧時遇說,他初見我那天,是董皇後第一次對他出手。


他眉眼彎彎:「幸好遇見音音。」


我一頭霧水,我們第一次見面難道不是新婚之夜?


「你不會是認錯人了吧?」我狐疑地問。


你要是走認錯救命恩人的替身劇情,我可就不困了。


顧時遇幽幽地看我一眼:「應該不會認錯,你走之前,特意地強調了三遍。」


「你說,你姓黎,你爹是御史大夫兼任戶部侍郎,你娘是衡陽宋家長女。


「家住明安坊永昌街,上門拜訪不必遞帖子,跟門房說芝麻開門。」


我瞪大眼睛,想起來了。


我的確曾經救過一個人,還十分喜愛對方……的容貌,臨走前囑咐了好幾遍保持聯系。


可是!但是!


我深吸一口氣:「南嶺寺?五六年前的冬天?」


顧時遇點點頭。


我撫住心口:「我……你……那不是個小女孩!!!???」


顧時遇俊臉一紅,嗫喏道:「權宜之計。」


他扭頭不敢看我,脖頸都是紅的。


我兩眼發亮,問:「可以女裝嗎?」


顧時遇非常嚴謹:「有什麼好處?」


我態度真誠:「你想要什麼好處?」


他默了默,說:「我想站起來講話。」


哦,抱歉,忘記了我的漂亮妹妹還跪著呢。


大概是六年前的冬天,我跟娘親去京郊的南嶺寺祈福,遇上大雪封山,被困在廟裡。


娘親是南方人,鮮少見雪,她極其興奮地站在窗邊看了很久。


光看不過癮,Ṫūₘ又想去後山賞雪。


我陪了她一會兒,覺得無聊就和侍衛先回了,結果繞來繞去的,在山上迷了路。


原地打轉的時候,我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內容不太對勁。


我使了個眼色,帶著幾個侍衛藏到近些的樹後。


入眼的是個長得超級漂亮的「小姑娘」,冰天雪地裡長發披散,眼角通紅。


「她」緊緊地攥著一把匕首,面前是兩個五大三粗的黑衣人。


瞧著實在可憐得很。


黑衣人仿佛很享受貓捉老鼠的樂趣:「小兔崽子,你盡管掙扎,不可能有人來救你的。」


我看著勝券在握的黑衣人,心道,那可未必。


「去救人。」


爹娘留給我的侍衛身手不俗,很快地和兩個黑衣人纏鬥到一起。


我跑去一旁,脫下大氅,披在了「小姑娘」身上。


湊近細看,更好看了。


不過「小姑娘」始終一聲不吭,或許是因為被嚇狠了。


另一邊的黑衣人已經被制住,我放下心來。


溫聲地問道:「妹妹,現在安全了,你還好嗎?」


話音剛落,一直沒反應的「小姑娘」猛地朝我撲了過來。


我猝不及防地摔在雪地上,右肩同時傳來劇痛。


一支羽箭深深地釘進我們身後的大樹,另一支則直接貫穿「小姑娘」的左肩。


力道狠辣,箭頭甚至後勢十足地沒入我的肩膀。


除了那兩個黑衣人外,這林子中竟然還有其他人。


那人射出兩支箭。


「小姑娘」帶著我躲過了第一支,卻沒能避開第二支。


侍衛們慢了一步,「小姑娘」趴伏在我身上,臉色蒼白,鮮血浸透了那件我剛為「她」披上的大氅。


「她」已經昏了過去,我不敢亂動。


侍衛小心翼翼地動手,先幫我把肩上的箭頭拔了出來,疼得我眼淚直掉。


我咬咬牙,盡可能地保持冷靜:「把人抬起來,別碰到傷口,我們去找至清大師。」


南嶺寺主持至清大師,精通醫術。


從後山回寺廟的這段路,明明不算遠的距離,卻硬生生地讓我覺得挨了好久。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傷的緣故,我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五髒六腑都有股徹骨的寒意在遊走。


被抬著的「小姑娘」,情況更不好,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


我看「她」流了那麼多血,擔心她失血過多,萬一睡著再也醒不過來。


於是我開始在她耳邊說話。


我自己意識同樣不太清楚,說得句不成句。


根本不記得都講了些什麼。


「你別睡著了啊!


「你家在哪兒啊?


「你長得真好看。


「你餓不餓,我給你報菜名吧!


「紅燒肉、糖醋魚、醬香排骨、酸辣鳳爪……麻辣小龍蝦……


「對哦,我忘了這沒有小龍蝦......


「它是紅色的,然後有兩個鉗子,還有長長的胡須,我解釋不明白,反正我很喜歡。


「這樣吧,等我長大,我去找給你看。」


寒冷和疼痛讓我沒注意到,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極輕地「嗯」了一聲。


好不容易趕回寺廟,至清大師不像我爹的忘年交張太醫,他講話很是簡明扼要。


那人的箭上淬了寒毒,廟裡的藥材隻夠先救一個,另一個還得等上兩個時辰。


「小姑娘」的傷比我重得多,我能等,「她」不能等。


我心一橫:「先救『她』。」


「阿彌陀佛。」


至清大師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


「小姑娘」再度昏迷後,及時地服下藥,臉色好轉起來,像是快清醒了。


不到兩個時辰,山上採來的新藥材就湊齊了,大師來替我再問了一次脈。


他眉目慈悲,神情悲憫:「小施主體內寒毒雖輕,但拖延了時間,以後生育怕是會較為艱難。」


我心想,還有這種好事?


我鄭重地謝過至清大師的救命之恩,一回頭,剛醒的「小姑娘」正看著我,目光灼灼。


「你醒啦!」我下意識地跑過去,結果不小心扯到了傷口,好疼。


「小姑娘」還是不說話,黑玉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傷口處打轉。


我無謂地笑了下:「別擔心,比你的傷勢輕多了。」


雖然自始至終,「她」都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但我想著今天遇到的黑衣人,手段不像尋常人家。


和娘親回府前,我特意地跟「她」把自己的身份說了又說。


希望「她」萬一真的遇上麻煩,還能有個求助的地方。


三天後,我去南嶺寺見「她」,人已經不在那兒了。


至清大師說,「她」的家人將她帶了回去。


我不太放心,多問了幾句。


他隻道四個字——身份不凡。


我擔心了一陣,見沒人上門,便想「小姑娘」應該一切安好,後來漸漸地也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我認真地回憶了下當年的事情經過。


深思道:「難道你是因為我救了你,所以想要以身相許?


「還是說,你覺得寒毒的事連累了我,所以要娶我,對我負責?


「騙我喝了整整三年的藥,也是因為這個?」


顧時遇沒說話,我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別扭。


「當時事出突然,我救了你,你同樣也救了我。


「況且,我對子嗣並不在意。」


我想到這麼多年喝的避子湯竟然都是養身湯藥,就莫名地煩躁。


「喝就罷了,為什麼要騙我?」


顧時遇低著頭:「如果不說是避子湯,音音,你會喝嗎?」


那天之後,我和顧時遇陷入冷戰。


原來從我們第一次在南嶺寺相遇後,他就在黎府安排了人手,事無巨細地記錄下我在府裡發生的事情。


所以,他才會知道,這些年,爹娘為我請過名醫,但我對這事毫不上心。


所以,他才會假借避子湯的名義,騙我三年來日日服用湯藥,拔除餘毒。


穿越而來十七年,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種對一切的無能為力。


這是個皇權至上的時代,生殺予奪,人若草芥。


沒有平等,沒有自由,沒有尊重。


與其說我對顧時遇不滿,不如說我對這個世道從未滿意過。


關於我和顧時遇分房睡的事,最樂見其成的當屬太後娘娘。


因為十日後,董如霜回京了。


她來見我時,我正恹恹地吃著冰鑑裡的葡萄。


一邊吃,一邊罵自己又當又立。


看不慣皇權至上,卻恰恰是天底下最能享受到皇權好處的人之一。


「聽說你倆吵架了?」小董張口就來。


我懶得抬眼:「你從慈安宮過來的?」


她點點頭:「是啊,好久沒見姑母那麼開心了,不然你倆多吵一陣兒,讓她老人家多開心幾天。」


我微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幾個月沒見,很好,還是那麼不會說人話。」


我們躺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這段日子發生過的事。


「雖說你倆有名無實,但整個宮裡誰看不出你們感情好?要是隻為了他騙你喝藥的事吵架,我覺得不值當。」


小董說得誠心誠意。


我嘆了口氣:「這事兒說不明白,你別操心了。」


不顧我的意願偷偷地讓我喝藥,早前更是在我身邊安插眼線……


我不喜歡這樣不對等的關系。


「啊對了,我前幾天回京路上救下了一個人,他看起來不像是中原人,官話也講得不好。」


「查不到身份嗎?」


我聽到「救人」兩個字就想到六年前的事,多少有些敏感。


小董皺皺眉:「他當時差點兒在黑店被活埋,是我把他從坑裡刨出來的,說是路引被偷了。」


她想了下說:「沒事,有我的人看著,出不了岔子。」


這時的她還很自信,誰知道,當晚人就不見了。


宮裡面丟了個大活人,不是小事情。


更何況董如霜畢竟姓董,身份尷尬,這事兒隻能由我去告訴顧時遇。


十來天沒進過紫乾殿,我還沒怎麼著,宮人們見了我一個個熱淚盈眶的。


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和之前一樣,沒人通稟,我直接走了進去。


顧時遇正在批改奏章。


他不悅地抬頭,看到是我時,眼神錯愕。


「來了?」他聲音悶悶的。


我也開始不自在了。


「我有事和你說。」


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董如霜的事?」


我驚訝地看向他。


顧時遇丟下手中的筆,墨汁甩得星星點點。


他說:「宮裡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宮裡沒有,宮外也沒有。


入宮前他就在我身邊安了人,入宮後還能少嗎?


這種感覺就像我一直養著一隻可愛的小貓,有時候它會抓傷我。


但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知道它是隻小貓。


可是有一天突然有個人告訴我,這不是貓,這是隻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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