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葬在燕氏的家墓中,碑文刻著他身前的官職、姓名,以及生卒年月。身側另有一側墓穴,應該是他妻子的,可不知為何,隻寫著燕破嶽之妻,其餘相關姓氏年月卻未提及。
我上前祭拜,心中唏噓。
自我幼時,便在軍中聽聞過他抗敵事跡的軍中驍將,即便身有殘疾,仍是作為秦王的左膀右臂,替大夏王師運籌帷幄,打下了北州之境。
這麼一個刀劍戎馬的人物,竟會這樣匆促而寂寥地走完了一生。
明鏡道:「兄長去世時,並無牽掛,更是幸而死在明月正圓,闔家團聚之時。」
我知,燕破嶽一生心系明月,天家將他心中明月摔碎,他隻支撐了三年,便逐月而去,這也許並非憾事。
可,此番我入京,便是有諸多事情,需與他籌謀。
否則,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成功誅殺太子?
難道,是上蒼也不允我報仇?
便是在此時,墓園外傳來馬蹄聲。
我見有一華服之人翻身下馬,邁著急切步伐,卻在看清我後,一步步地穩穩行至我的面前,這人好似在永安二十一年的春光明媚中滿心歡喜朝我奔來的那個少年郎。
我茫然地往後退了一步,他便不再上前。
身後的明鏡,喚他,秦王殿下。
這聲「秦王」,倒真是將我從過往美好,拉回這濁世紅塵。
秦王不過是二十出頭,怎的鬢發也染上了白霜似的,看來他在太子的淫威之下,也並不好過。
他一直注視著我,一如當年,隻當我還是及笄之年那塊寒冷也叫他融化了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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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朝他行了軍中之禮。
秦王伸手想對我做些什麼,卻停了半日,到底是放下了。
「雯娘,你回來了。」
秦王並未帶我回王府,而是去了皇陵。
我這才知道,他在之前朝會中,因北州戰事,與太子起了爭執,被陛下斥責不敬儲君,勒令其看守皇陵。此境遇,已與當年的晉王無疑。那位一手開啟永安新政的高明陛下,究竟要到幾時才能看清太子不堪重用,抑或是一開始就不想看清?
皇陵有行宮,秦王住主屋,將我安置在側面廂房,而行宮中唯有內侍,並無宮女,所以事事還需我自己動手,並不是真的叫人伺候。
此番條件也不算太艱苦,隻是秦王擔憂我有不適,命人前往集市購置了些女子所用之物。
夜間,我梳洗完了,秦王前來叩門。
若說四年前,他還有鮮活的欲望。如今,他僅剩下對我愧疚與心疼。
我披著發,頭枕靠在他的肩上,一如多年前。
秦王清瘦了許多,我靠近他時亦覺察出,他的心跳聲音沒有多年前傳遞給我的暖意。
天家的絕情不隻陛下對待臣工,就是父親對待兒子,那也是煎著人壽的次次磋磨。
我伸手輕按他的眉頭:「你從前從不皺眉。」
他閉上眼睛,感受我的觸摸,疲倦道:「我已經快忘記從前的樣子了,我身邊的人一個個地都走了。幸而,蒼天眷顧,你又回到我身邊。」
這三年多,我並未刻意打聽過他的事情,可從他的神情,我便也知道,他同我一般,亦是失去了許多。
我伸出手,去解開他的衣扣。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意料之外的語氣:「你想幹什麼?」
「侍寢。」我平靜地說,四年前他一直按捺住的想要的,如今可以得到,他卻不要了麼。
秦王語氣像是責備:「本王還沒可憐到,要用你來成全我。」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拂過他的面龐,將額頭與他的額頭相抵,閉上眼,說:「殿下,雯娘一直是等著你。」
秦王似被觸動,他雖吻我,確實帶著溫熱淚痕,並不熱烈,卻也溫存。
可到了最後一步,他還是停了下來,道:「我不能,不能在一敗塗地之時……」
我眸底有情欲,可更多也是清明。
那一夜,隻是相互依靠著,便覺得這世間是平靜安寧。
第二日清晨,他親自為我挽發,我現在已經擅長盤發了,但仍舊讓他替我動手篦發。
他對鏡念著:「不唯少歡樂,兼亦無悲傷。素屏應居士,青衣侍孟光。夫妻老相對,各坐一繩床。」
我也望著鏡中的二人,像是一對成婚已久的夫妻。
他將一支男子用的玉釵斜插入雲鬢中,梳的是回心髻,道:「行宮簡陋,這裡離市集很遠,內侍能得到女子所用之物甚少,今日便先這般,他日必是換你新婦冠。」
我聞言,到底還是羞覷了幾分。
他輕笑:「怎麼了?」
我道:「我本沒想過名分之事,畢竟……」
畢竟,他是時刻等被廢黜的親王,而我早不是當朝太尉之女,我們便是想著這般安靜地廝守,已經是難能可貴。
他眸子黯然,一言不發。
我想起多年前,他對我袒露愛意時,我說大夏何時一門出過兩位天家兒媳……
他曾那樣斬釘截鐵地回答過,未出過,那便讓我破這個例!
那時的他,什麼都不怕,現在的他,當真觸碰過了天子逆鱗。
過了半響,我道:「便是簡單绾發,也好……」
秦王忽而將手中的梳子放在桌上,雙手緊握住我的肩膀,道:「他日必是替你換上那頂王妃冠。」
40.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三月。
裴相多次上奏請辭,帝皆不允。
而後,陛下出寢宮,尤見皇長孫於角落,受兩名小兒奚落。
陛下斥之,庶子豈敢辱沒嫡長子。
其一庶子辯道:「爹爹登基,必然立我為太子,嫡長子算何物。」
陛下大怒,繼而詢問:「口出狂言,你不知我是何人?」
庶子笑道:「宮中太子爹爹最為尊貴,汝又是何人?」
另一庶子答:「一可憎老物。」
陛下氣厥,唯有皇長孫啼哭上前,宮人連忙將陛下送回宮中。
待到陛下清醒,徹查宮中識太子而不識陛下之言盛行久矣,特命左右將兩庶子執杖刑二十。另有命將皇長孫遷至寢宮,今後由其親自撫養。
可憐兩個懵懂庶子,二十刑杖後,一人命喪當場,一人送回東宮後,拖了一夜,口吐鮮血而亡。其二子生母徐氏,面受黥刑,充入掖幽庭為奴,永不得出。
前朝之中,陛下勒令裴相,清查徐氏父子貪汙受賄以權謀私之罪,結案後,查抄家產,男子發配北境,女子充入教坊司。
東宮太子被罰幽禁東宮,卸除監國之職。
時隔四年,當今陛下重上早朝,唯一不同的是,此次牽著的是東宮的嫡長孫元賾。
看完鶴瞰監的情報,我不由一笑,難怪裴相能夠穩居朝堂,任由新貴舊勳如何上下,唯有他一人總是百官之首。
秦王在練劍,一套劍法舞得確實是威風凜凜。
我見過他上戰場的樣子,身先士卒地勇猛,不過在使劍的力道上他太過用力,並不懂得使用巧勁。
我從旁看著,念了一遍師父教的練劍口訣。
他聞言,操練了幾下,果真比之前輕松了不少。
隨之,遞了一柄短劍予我,示意我與他過招。
我望著劍,搖了搖頭:「救下高珏那次,我經脈受損,今後已不能持劍了……殿下。」
秦王錯愕,他見過我持劍殺人的凌厲與果決,更知持劍如我命般,十年苦練,而今是再也拿不起任何一件武器了,於我豈止可惜,而是可悲。
他走過來,用力將我擁入懷中:「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你受欺受苦。」
我在他懷中微笑,他承諾我的,已經足夠多了。
41.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三月十六。
陛下正式下旨召秦王回京,聖旨中特意加上,「攜眷」二字。陛下對皇陵行宮了如指掌,秦王未需解釋什麼。
他僅是對我道:「終需陛下,給予你,秦王正妃之名。」
我長姐死了,如今的太子妃是裴氏。可我爹並未起復,陛下當真會讓我此等身份成為秦王正妃?
歸京後,我堂而皇之地住進了秦王府。
這本是親王失德,御史臺本想參奏,仔細一查,卻發現我乃是曾經的永安縣主。
再者,御史大夫上官勉道,太子監國時諸多過錯,諸公何曾上奏?秦王初歸朝堂,若御史臺一一上奏,又叫陛下如何想。
御史文官傲骨直諫者,自然是有的,可早就被太子尋故斬殺了。
剩下這些,再想搏個剛正不阿的清名,那便是虛偽。
當夜,明月當空。
秦王布了張榻在庭中,四周燻香燃燭,輕煙嫋嫋中,他穿著慵懶,卻未束發,斜躺在榻中。
我推開房門,見著這一幕,差點又罵他,輕佻浪蕩子。
他見我如此僵住,不免大笑,終於坐直背脊,信手相邀,示意我過去。
我嘆氣,果然狐媚誘惑功夫上,後天習得刻苦,也終需天賦。
過去後,在想著是躺還是靠上,猶豫不定,秦王先將我攬入懷中,溫熱氣息在我耳邊,道:「太後明日會在宮中設宴,我想你一同去。」
我想了想,道:「我自會去。」
秦王眸中冷冷:「朝堂中還有長信侯一流未除,北境已追加急報,太子派去的飯桶到底是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