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要去治療室化療的時候，護工大姐抱不動我，她就去隔壁病房喊人幫忙，那人力氣很大，很輕松就把我抱起來了，抱的時候出奇的溫柔，輕輕託著我的脖頸，慢慢地把我放到輪椅上，生怕我碎了一樣。
隻是我每次說謝謝，他都不回我。
有次他抱我的時候，我在他身上聞到了糖稀的味道，和中午吃的芋泥小餅味道很像，還沒等我細細想，那被螞蟻啃噬每根血管的疼痛瞬間襲來……
8
每次化療的時候，我都要帶一支何也做的雛菊，就好像他還陪在我身邊，整個化療過程我都是靠著回憶和何也的點點滴滴扛過去的。
大學時，何也幾乎和我形影不離，一向隻吃外賣的少爺也吃起了食堂，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也會為我做羹湯，他更會因為我一句小小的嘟囔就再也不抽煙。
大學時的何也又乖又帥，讓我愛不釋手，我每次都很喜歡對他親來親去。
我們結婚實在是過於倉促，租了一套婚紗在學校裡拍了一組照片，還記得那身婚紗是拖地長裙，一字肩的款式恰好可以露出我的鎖骨，我的頭發隨意落在身後，長長的頭紗隨風而動。
6 月的陽光出奇得好，陽光透過白樺樹的葉片，灑下來斑斑點點的光影，我和何也在我們初識的地方修成正果。
那天好多學弟學妹來看我們，快門摁的比攝像師還要快，我轉頭看向旁邊的人，不過是一身很普通的西裝，可穿在他身上總有種矜貴的感覺，不是人靠衣裝，反而是衣靠人裝，帥的我看著他一個勁兒地傻樂。
「誰家老公這麼帥還這麼有型啊！當他老婆豈不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啊！誰是那個幸運的女人啊！嗷，原來是我自己！」
何也一臉淡定地替我提起裙擺，「恭喜你啊何太太。」
我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何先生，重德樓再來一張啊！紀念我們第一次打啵！」
婚後的每一天，我們都在為家庭忙碌著，每個周末，何也會早早起床，出去跑個步順帶買早餐，我一般睡到中午，還是被廚房的香味叫醒的。
為了讓我胖點兒，何也開始苦練廚藝，當我吃到他做的菠蘿咕咾肉和滷肉飯的時候，我用盡了我此生的誇贊詞匯，何也被我哄得開心得找不著北，還能順帶把碗刷了。
何爸爸在我們婚後第二年病倒了，何也被迫接手了公司，在他一半時間掰成兩半過的日子，他依舊雷打不動地給我做著飯，還會學著網上的教程給我捯饬一些甜品，有段時間他秘書說，何也開會老是遲到，有次還有兩個議題沒講完，他就叫停了會議，大家都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誰知道他火急火燎跑到茶水間打開了微波爐，原來是給我燉的梨湯到時間了，火候過了就沒有效果了，所以他才那麼著急。
Advertisement
那段時間我傷了嗓子，醫生說多休息就好，可他就是不放心，當天就買了許多的晚秋黃梨，一天不落地給我燉梨水，直到我好那天。
我其實一直催他要個寶寶的，可他不願意，他說他怕小孩分走我對他的寵愛，唉，這個幼稚鬼。我用軟件合成過我們寶寶的長相，爸爸長相沒得挑，媽媽也沒拖後腿，寶寶的照片自然好看得不行，大眼睛雙眼皮，還有那傲人的高鼻梁，羨煞旁人，我仔細看了看，發現還得歸功於爸爸。
結婚三周年紀念日的時候，何也送了我一束超大的雛菊花束，我們回了大學，吃了我最愛的爆辣毛肚和特辣兩摻，他看著我吃得小嘴紅紅，一個勁兒地給我灌水。
「千萬別腫，晚上還要親昵！」
我扶額，「這人……」
吃完飯以後我們在校園裡散步，路過實驗樓的時候，我直接三樓，「你那時候為什麼非要我接你下課啊？那麼多同學看著你，不害羞嗎？」
何也把我往上託了託，讓我在他背上趴得更舒服些，「不害羞，因為我想昭告天下，你是我的人，我看誰還敢動。」
「咿呀……原來是你斷我桃花路，為了補償，你再給我買兩個魷魚串串吧！」
「你肚子裡還有地方嗎？走，回家，我幫你好好消化消化。」
「啊！流氓！」
10
那天化療完從治療室出來的時候，走廊裡都是甜甜的味道，回到病房的時候，小李護士也進來了，手裡拿著一堆喜糖盒子，見人就發，聲音裡是藏不住的笑意，我摩挲著無名指上的銀戒，提了提氣，「新婚快樂。」
「結婚……真的特別特別好。」
抱我的人忽然動作一頓，緊緊一瞬，我就平安著陸，護工大姐急忙給我蓋了被子，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喂了些清水，我昏睡了一會兒，醒來就想著吃小李護士的喜糖，護工大姐給我挑了個軟糖。
芒果味的夾心軟糖，很好吃，一看就是精心挑選過的，像我當初一樣，我又開始摩挲我的銀戒。
當初是我追的何也，求婚也是我求的，把他該幹的事，一個不落的全幹了，他氣得臉色鐵青，但還是不忘讓我給他戴上戒指，素白的戒指，內裡刻的是平安，我親手做的，何也並沒有表現出多麼喜歡，可他戴上就沒有摘下來過，後來，他的西裝越來越高檔，出席的場合也越來越正式，可那枚戒指依舊牢牢地套在無名指上。
何也常常調侃我對他是一見鍾情，要不然那麼多人，光可著他一個人撞。每次他一說我就會臉紅，是的，我確實對何也動機不純，可天地良心，我真沒故意撞他。
我們的婚禮特別簡單，一襲婚紗，一對良人，簡單也不簡單，婚紗就花費了何也半年的工資，手捧花是何也親手做的毛線小花，嫩黃的花瓣被青翠的綠葉包圍，是我最喜歡的小雛菊，一共 26 朵，那年我們 26 歲。
婚禮結束後，我們走在那條開滿鮮花的小路上，小雨無聲無息落下，我趴在何也背上，抱著他的脖子，高高舉起那束雛菊，向上天發誓，「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你。」何也笑得肆意舒心，對我說出了那個他藏了六年的秘密。
如果我們有結尾，我多麼希望那就是最後一刻。
吃完小李護士的喜糖我忽然陷入了昏迷，我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整整四個小時，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完全看不到了，隻有左耳那一點點的聽力。
手背滾燙，我知道護工大姐又在哭了，可我實在沒力氣安慰她，因為我堅持不了多久就又昏睡了過去，夢裡都是我的何也。
因為病情突然加重，好多天沒吃餐廳的飯，算了算，我入院不過兩個多月，就已經吃不下東西了，幸虧沒訂一年的。
我意識不清，但是能感覺到護工大姐為我擦拭身體，她的動作比以往輕柔了很多，還會按摩我常年疼痛的肩胛骨縫，力道也剛剛好，讓我舒服了很多。
後來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可我每次醒來就會問問護工大姐，「今天是幾號？」
「十月初了。」護工大姐說。
我點點頭，「快要到了。」
可下次問她，她還說十月初，唉，我知道她是想讓我再堅持兩天才謊報日期，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轉移了的癌細胞每時每刻都在蠶食著我的身體，直到我變成一具空殼。
我以為我能堅持到那天的，至少能讓我少些愧疚，可半點不由人……
那天我被震天的雷聲驚醒，多日無雨的小城下了一場大雨，我的意識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疼痛感也減輕了很多，我靠在床頭，忽然很想吃東西，餐廳送來得很快，食物更是令我驚喜，是湯圓。
「湯圓湯圓，圓圓滿滿，月月吃幾個病就好了。」
我露出一個很淡的微笑，安慰哽咽的護工大姐，「好，聽你的。」
我沒有讓護工大姐喂，她把勺子放到我的右手，我還沒來得及握緊就被抽走，不過片刻勺子就又被放進我的左手裡，我笑了笑。
「大姐，您終於知道我是左撇子了。」
軟糯的外皮包裹著香甜的黑芝麻，是我喜歡的餡料，那滑嫩的口感也和當初的一樣，我真的好想何也啊！
「怎麼哭了？是不是太疼了，我去喊醫生。」
我固執地抱著碗不肯松手，「不是，是太燙了。」
「我給你吹吹，別哭。」
我勉強吃了兩個湯圓，剛放下碗我就提了一個過分的要求，「我想出去。」
「不可以！外面下著雨，你這身體不行，絕對不可以！」大姐的強烈反對我意料之中，我背一挺，手一撐就坐了起來，今天果然和以前不一樣了，下床也有了力氣。
大姐驚呼，我循著聲音去看她的臉，「大姐，下雨了。」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場雨了。
大姐紅了眼睛也松了口，急忙去找輪椅，我搖頭，「去找隔壁幫忙吧！我不想坐輪椅。」護工大姐沒動，可已經有人邁步朝我走來了。
我拿著那束雛菊花被人輕輕抱起，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中，護工大姐怕我冷，給我裹了一條又一條的毯子，沒用的，我已經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一出住院樓，風雨都朝著這邊吹來，可下一秒，我被人抱著轉了個圈，風雨都被他直挺的後背阻擋在後。
護工大姐急忙撐開傘，我搖頭，這不是我要的。
大姐想要說些什麼，剛冒出一個音節就戛然而止，下一秒，無盡的雨絲朝我襲來，臉上瞬間清涼，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我們結婚那天的樣子，我舉起手裡的雛菊，「下輩子我……我還願意嫁……給你。」
霎時間，滾燙的雨水在我臉上成珠墜下，與我的淚水融為一體，我身上的溫度在一點點散去，我能支配的力量也在慢慢消失，我努力伸手去摸腰間的左手，摸到一枚冰涼。
恍惚中，耳邊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我努力偏頭去聽，「老婆，其實那天你是撞不到我的，是我故意伸出的腿。」
「因為……太想和你有個開始了。」
他的笑聲清爽，神情坦蕩，「是的，一見鍾情的人是我。」
11 何也番外
今天是許月走後的第三天，我給她燒了很多很多的紙，還有很多衣服和鞋子，她那麼愛美。我自己是不信這些的，我不會有孩子，也不在乎香火供奉，可隻要是對她好的東西，我都願意試試。
有人問我什麼時候發現真相的，很早，在她第一次跟我鬧別扭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兒了，我不是一個遲鈍的人，許月的一切都在我的心尖上，隻是她隱瞞了自己的病情，我花了點兒工夫才找到。
我面帶笑容，「誰讓你不同意離婚。」
「作（」離婚那天，我看到她姍姍來遲，化了妝的她更美，我偷偷看了她好多眼，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我轉身就走，因為我怕，怕自己後悔，聽到她叫我的時候，我都不敢回頭看她，多看一秒，我真的會前功盡棄。
她離開林城的時候，帶走了那束雛菊，我也辭掉了一切職務，隨她而去，她在病房裡面住了多久，我就在門外守了多久。
她睡眠一向不好，看到她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我跑遍了那條街的商店，終於找到一個和當初八成像的兔子玩偶，一樣的材質，一樣的初心，希望她能替我哄睡我的寶貝。
看到她第一次化療難受得吃不下飯的時候，我心疼得直掉眼淚，在醫院對面租了個小房子，專門給她做飯，做她愛吃的豬肚雞，煲各種各樣的湯，做她愛吃的小蛋糕，剝她愛吃的水果……
她沒好好吃幾天飯，頭疼就越來越嚴重，雙倍的藥打下去也沒效果，我去求醫生，各種方法試遍了也沒效果，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我恨不得生病的人是我，後來，趁她睡著的時候我去找專門的醫生學了按摩，萬幸的是有效果, 可她每次還是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剛開始我不敢碰她, 怕她覺出異樣，可還是想親手照顧她，給她穿衣服我得心應手, 她大衣多，我還學了很多系蝴蝶結的方法, 每個都包她滿意。
以前每次給她穿衣服的時候她都特別乖, 特別配合, 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我們有個像她一樣的女兒就好了，我一定會很愛很愛她們兩個的。
我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跟爸爸，我們一定會是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不過沒有也沒關系，因為全世界，我有她就足夠了。
她在醫院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寡言，隻有下雨的時候，整個人就會特別的開心，我知道，我們所有的美好都發生在雨天, 她在回憶我們過去的每一場雨。
無數個深夜我走進病房, 撫摸她日漸消瘦的臉，輕輕地抱抱她, 我真的太想陪在她身邊了, 我有好多次差點暴露, 硬生生地忍住, 我不想讓她最後的努力付之流水，就讓她得意一會兒，以為自己是個影後吧！
令我沒想到的是癌細胞轉移得很快，那天抱她的時候她輕了太多, 我都不敢用力，生怕把我的寶貝弄碎。
當她的病情加重的時候，我接替了護工的工作，給她擦身體, 活動四肢，按摩肩胛骨，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可能是第一口湯，也有可能是那個擁抱, 但都不重要了……
我也曾到處尋訪名醫渴望救我愛人於水火, 但得到的答案都一樣，算了，治不好就治不好了, 反正我總是要陪她的, 不管生死。
我知道那天她摸我戒指是想讓我平安活著, 可沒有她，我跟死了有什麼區別，所以啊！月月, 對不起，一會兒見到我不要太生氣，我真的隻是太想太想和你在一起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