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後記

1

趙棉打開門的時候,院子外已經站了一個瘦高的人影。

是念念姐的丈夫。

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身上落了一層霜,見到她時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像是上了發條的木偶。

「趙小姐。」

「能麻煩你,帶我去她常去的地方看看嗎?」

趙棉沒有說話。

她並不喜歡這個人。

念念姐對她的婚姻從來諱莫如深,她隻能旁敲側擊問到一點關於感情的事情。

她當然好奇。

偶然有一天,幫念念姐整理房間時,打落了她放在桌上的書。

一本筆記本掉下來,攤開。

她承認自己實在好奇,趁著低頭去撿的時候瞟了一下內容。

她打翻的那本日記。

是岑念的暗戀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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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隨的名字佔據了大半的版面。

二十來歲還是想象力豐富的時候,她結合著念念姐平時說的話,拼湊出來一個暗戀多年,卻嫁作他人婦的遺憾往事。

直到趕來處理念念姐遺物的男人出現,他的手上帶著和念念姐同款的婚戒,看見他簽名時的宋隨兩字。

她忽然有些發蒙。

如果念念姐嫁給了自己喜歡了這麼久的人。

又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慢慢等死。

又是什麼,讓她到死,都沒有再見自己曾經的愛人?

她想不通。

但她本能地討厭這個男人。

她拒絕了。

可是在早晨開門就看到他站在院子裡的第五天,趙棉松口了。

宋隨跟著趙棉去了岑念常去的地方。

一個總是有很多人的公園,一個街角的咖啡店,一段環島路,還有一處海灘。

公園是帶著年年去和其他小狗一起玩的。

咖啡店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環島路在療養院附近,不用輪椅時,本來能走更遠。

海灘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

她和年年一起。

玩累了,一人一狗就偎在一起,朝著大海。

安靜地就像兩座雕塑。

宋隨一遍遍地走,一遍遍地設想。

五天後他又敲開了趙棉家的門。

莫名的膽怯降臨,他踟躇著開口:「趙小姐,您能和我聊聊……念念嗎?」

眼前的人卻一下變了臉色,握著門把手的手臂顫抖。

良久,他才聽見她說:「不能。」

對他向來冷臉的女孩情緒激動起來,紅了眼睛:「宋先生想聽什麼?」

「聽她是怎麼樣一個人在病痛裡掙扎——」

「聽她去世時孑然一身,隻有一條狗陪在她身邊——」

「還是聽她死時痛苦不堪,被癌癥折磨得不成人形?」

岑念從不喊疼。

但趙棉能看見她額角的青筋與冷汗。

她死時趙棉沒哭。

她的骨灰被灑進海裡時趙棉沒哭。

送走年年時,聽說它在別人家不吃不喝,隻是縮成小小的一團時,趙棉沒哭。

可是陪著一個人,看著她的生命被病魔摧殘,看著她一點點枯萎,看著她痛得要死卻還是溫柔平和,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捧在手裡的骨灰。

她怎麼可能不難受?

明明是大好年華,一切卻都不可挽回了。

趙棉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掉落下來。

哭到不能自已,又抬手擦去眼淚。

她紅著眼,聲音冷淡:

「所以宋先生,」

「她生病難受的時候,你在哪裡呢?」

他在哪裡呢?

宋隨想。

他在陪蘇唐。

2

宋隨在島上待了半個月。

他找到了年年現在的家。

他去了好幾次,想從那個人手裡要回年年。

接手年年的是個長得一臉兇相的男人。

蠻橫又不講理。

不管開多高的價,男人都不理會,甚至拿著掃帚幾次想把他趕出去。

他也不肯放棄,就一直去磨,被趕出來第二天再去。

拖到七八天,男人忍無可忍,站在門口罵他,罵完又問:「一個小土狗,你抽什麼風非要它?」

宋隨站著,像小學生一樣默默挨完了罵,聽到他問時愣了愣。

空氣沉默半晌。

男人不想管他,準備回屋,卻忽然聽見他說:

「……是亡妻的遺物。」

五大三粗的男人回頭,看了他幾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宋隨沉默地站在門口。

不過片刻,他又出來,還抱著那隻小白狗。

男人把年年給他。

「好好照顧。」

「要不然以後再見她,她要怪你嘍。」

3

年年和他並不親近。

宋隨帶它回家,它的窩和玩具都在原來的房子裡。

年年卻每天都待在岑念曾經住的那間屋子。

宋隨知道,因為那裡面,都是她的氣味。

小狗將自己縮成一團,埋在枕頭上。

不吵也不鬧,乖得很。

日子比起之前好像沒什麼變化。

宋隨還是照樣上班,下班,吃飯,生活,日復一日。

隻不過是少了岑念。

他是個成年人,餓了會吃飯,渴了會喝水,困了會睡覺。

年年某天早晨趁著他開門也溜了出去。

一跑就沒了影。

他急得到處找。

最後晚上回來時,看見它蹲在家門口。

黑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然後低頭叫了兩聲。

宋隨將它抱起來,摟在懷裡,就像以前岑念抱它的時候。

家裡沒有開燈。

一片黑暗中。

宋隨抱著年年,好久,才嘆了口氣。

「她才不會怪我。」

她已經,不會願意再見他了。

4

公司的人說宋總變了。

不是變得更冷,反而變得更溫柔了。

宋總以前惜字如金,也總冷著一張臉。

最近卻莫名愛笑,不過是一點小事,他也會溫柔地誇上你幾句。

公司裡的人議論紛紛。

「要是宋總沒結婚,那一笑,真的要把我魂都帶走了。」

「宋總怎麼了?被人奪舍了?怎麼變了個人一樣。」

「有沒有可能,」女孩子捧著咖啡笑,「宋總是被他夫人同化了。」

宋總的夫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見到她們的時候總是笑著,溫溫柔柔的,可又幹練得很。

她有時候來,見到她們也會問好,從來沒有什麼架子。

「說起來,念念姐好久沒來了。」

宋隨路過茶水間,聽到的就是這一句話。

時間像在這一刻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宋隨站在門前,邁不開步。

她不會再來了。

5

年年還是每天都往外跑。

下午又在家門口等著宋隨,等他回來,又小跑著上樓,進到岑念的房間裡去。

宋隨忽然好奇。

它每天在外面做什麼。

他跟在它身後,看著它繞了一圈路,去公園,它找到一個沙坑,刨了一會兒土,又離開,順著原路返回,在小區裡又轉了兩圈。

然後就回家,蹲在家門口,等他回來。

宋隨剛開始不明白。

直到某天,公園裡有個女孩子摸了摸它,輕聲問:「年年,你的姐姐呢?」

年年叫了兩聲,然後又沉默。

他忽然知道了。

這是岑念每天帶它走的路。

岑念不在了。

它還繼續走。

6

那天回家宋隨跟著年年又進了岑念的房間。

小狗鉆進書桌底下,叼出來一個空瓶。

宋隨拿著空瓶看了看,上面印著安眠藥。

他忽然想起那行被劃掉的字。

我再也去不了海島了。

再見,宋隨。

「岑念死在了這一天。

可是年年救了她。」

空掉的安眠藥瓶,門上的抓痕,被淚暈開的字跡,得不到回復的短信。

和本來要死在那天的岑念。

那些壓抑著不發的悲傷立馬化作山洪海嘯,將他沖垮。

悔恨化成一個巨大的怪物,一下將他吞噬,又反復咀嚼。

宋隨癱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天的細節。

像是自虐一般,反復回想。

他到底,都他媽的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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