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入將軍府,此後十五年,我為將軍生育五子四女。
待我滿頭銀發時,主母床前,我的兒女衣不解帶、噓寒問暖。獨我一人蜷縮在石榴園中,病著、痛著,苦苦煎熬著。
我這一生,卑微過、掙扎過、奮力一搏過,到頭來,拼得個魚死網破,也終不過是這偌大將軍府裡的過客。
我於將軍而言,不過是一個汙點,玷汙了他與主母伉儷情深的佳話;我於主母而言,也隻是見證她與將軍情深似海的玩意罷了。
我想娘親了,想爹爹了,想老太君了,想桃紅了,想記憶中的小小少年了。
1
再睜開眼,時間倒回十七年前。
門外的桃花開得正豔,柳樹也抽出細細的嫩芽。
娘親坐在不遠處的屋檐下,溫柔地做著手中的針線。
我一動不動,生怕這一切,皆是鏡花水月。
「姐姐、姐姐。」突然一個小姑娘呼哧呼哧地跑到我面前:「可找到你了,諾,給你桂花糕。」
桂花糕強硬地塞到我的手裡,我愣了一下,笑意盈盈地拿一塊放在嘴裡,真甜啊。
「姐姐、姐姐,你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師傅了。」說罷,小姑娘還鄭重地行了個拜師禮。
我一口噎在那,小姑娘又急急給我拍背。
我狠狠吞咽了幾口,才喘上氣來。
「什麼師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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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許耍賴,說好的要教我刺繡。」
我悶悶地想了好久,也不記得遼縣曾有這樣鮮活的姑娘,反倒有點像桃紅,總教我無可奈何。
小姑娘見我一臉迷茫,在旁邊急紅了臉。
我忙哎哎地答應,小姑娘才又露出了笑臉。
「你叫什麼名字啊?」
「姐姐,你怎麼了……我是桃紅啊,李子墨的妹妹呀。」
桃紅,桃紅,仿佛一道驚雷,炸裂我的心神。
我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是……是桃紅?」
小姑娘摸摸我的額頭;「姐姐,你是不是睡傻了?怎麼一覺起來,盡說傻話呢?」
悲痛、酸澀、驚喜,千萬種情緒湧上心頭。
如果我可以回到過去,桃紅是不是也可以另有機緣?
她變成了李子墨原本早夭的妹妹,雖然難以置信,但我自己的經歷不正說明一切嗎?
這一世,我不再是將軍府裡卑微的小妾,桃紅也不再是老太君派來照顧我的丫鬟,我們都不必圈養在小院裡艱難度日,桃紅更不會因為要保護我,而慘死在將軍腳下。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命運對可憐人的垂愛,我欣喜無比,又受寵若驚。
哪怕是大夢一場,也希望能夠長長久久。
2
我這邊自傷自憐,小姑娘卻是雷厲風行。
半盞茶的工夫,就拉來自己的哥哥李子墨來給我看病。
我與李子墨青梅竹馬,又尚未及笄,所以男女大防並沒有那麼嚴苛。
李子墨他們到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魂不守舍地晾曬被褥。
李子墨看到,忙放下手裡的藥箱,急急上來幫我。
小姑娘就笑嘻嘻地拉著我坐在竹椅上休息,我有點過意不去,小姑娘笑嘻嘻地說:「我哥哥開心得很,就讓他幹吧,他心裡不定美成啥樣呢。」
李子墨聽到後,就看著我們嘿嘿地傻笑,等忙完了這些,又馬不停蹄地劈柴挑水。
看著菜圃裡的雜草有些茂盛,又挽了褲腿彎著腰,仔仔細細把雜草拔了,那樣子看起來像是在伺候什麼奇花異草。
我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等李子墨滿頭大汗地忙完,洗了手,才笑嘻嘻地湊到我們跟前:「我聽桃紅說,你有點不舒服,我給你瞅瞅。」
我這才恍惚想起,李子墨是跟著他爹爹學過幾年醫的,隻是後來他爹爹被抓了壯丁,不久就戰死沙場,家裡隻剩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李家這些年便是靠著李子墨給人看病抓藥維持生計,比旁家要好上許多。
但是他爹爹走得早,許多字許多方子,他並不能全部都認全,便拜了我爹爹做先生,得空就跟著我爹爹學習,這幾年,不僅醫術見長,學問上也精進許多。
他小心翼翼地墊了手帕在我腕上,凝著神給我把脈,許久非常疑惑地盯著我瞧:「你身體怎麼虧空得這樣厲害?前幾日明明好得很啊。」
其實自這次醒來,我就感覺胸悶氣短,幾句話就喘不上氣。
李子墨見我神情落寞,立刻拍著胸脯說道:「珺珺,你不要擔心,我定能醫好你的。」
珺珺,很久沒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連我自己都差點忘了,原來我是珺珺。
不是奴婢,不是賤妾,更不是一件物件。
我又細細瞅著腕上的手帕,莫名熟悉得很。
李子墨順著我的眼神望去,急急將帕子抽回,鄭重地放回自己的懷裡。
我一直怔怔的。
李子墨的臉紅紅的,磨磨唧唧地又把帕子掏出來放在我手裡:「早該還給你的。」
我這才想起,好像是有一日,我隨他一起到山上採藥,他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我隨手拿來手帕給他做的包扎。
我好笑地看著他,他的頭就越發地低下去。
小桃紅見他哥哥如此窘樣,站在一旁掩嘴偷笑。
李子墨就連脖子都燒了起來。
「既然給你了,就是你的了,還給我做什麼?」李子墨聞言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裡,仿佛無數的星星在發光。
3
晚間,娘親接了爹爹從私塾回來。
我張羅了滿滿一桌的吃食,笑吟吟坐在桌旁等著。
爹爹本來一隻腳已經跨進來,見此十分迅速地縮了出去。
「珺珺,你又在打著什麼歪主意?」
娘親在一旁捂嘴笑,撂下爹爹,迤迤然進了屋。
我撅著嘴瞪著爹爹,爹爹摸摸鼻子,灰溜溜地進來,挨著娘親坐下。
娘親坐在餐桌旁輕嗤一聲,爹爹的老臉更紅了。
「珺珺,爹爹養的那幾隻鴿子真不能吃……」爹爹看著我,期期艾艾地說道。
我聽著爹爹的話,竟恍如隔世,原來我也曾這樣任性。
那時年幼,我時常跟著爹爹混跡在私塾。
爹爹不似旁人存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心思,縱著我跟一群半大小子在私塾學習。
村民雖有些看不慣,但大家感念爹爹恩情,並不多舌,時日久了,慢慢有許多人家也送了姑娘來此讀書。
世道艱難,平常人家莫說讀書,便是一本書都極為難得。
但爹爹滿腹經綸,十幾年前定居在此,不收束修,悉心教導全村孩子讀書識字。
我那時也確實調皮,上樹掏鳥蛋,爬牆去逃學,騎在李子墨背上,把他當大馬,更撺掇著大家整蠱我爹爹,往他裝書的箱籠裡偷放蛤蟆。
我心中惻然,可是想到半年後家中的慘狀,又急急收回心神。
「爹爹、娘親,我們搬走吧。向北一直走,走到北魏去。」
「咳咳咳——」爹爹一口湯差點噴出來。娘親和我迅速閃躲到一旁。
等爹爹緩過來,和娘親一起不解得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隻隱約地猜到,如果我們不走,必將大禍臨頭。
4
當初娘親死得蹊蹺,爹爹半年後也跟著去了,再然後就是多年不見的叔伯突然找上門來,騙我要認祖歸宗,卻不想轉手就將我賣了。
我的記憶模模糊糊,後來流落到將軍府,私下也想了許多,細細斟酌了幾年,唯有一個婦人著實可疑。
我那時已被叔伯賣給了人伢子,叔伯喪了良心,臨行前卻偷偷給人伢子塞了十兩銀子,偷偷交代,給我尋個幹淨的去處。
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亦是驚訝不已。
叔伯賣我,不過賺了五兩銀子,何故又拿出這十兩銀子來。
可我那時手腳被捆,嘴巴也被汗巾緊緊堵著。
無論使出多大的力氣,也不過是徒勞掙扎罷了。
後來人伢子又帶我行了月餘,途中我和其他十九個女孩擠做一團。
其有幾個是官家獲罪女眷,一路上哭哭啼啼,人伢子的領頭蔡坤,耍得鞭子虎虎生威。
有幾個性子烈的,蔡坤就往死裡抽,仍不服軟的,就丟給手下凌辱。
不過十幾日,二十個姑娘,僅剩下十三個。
那些不服管教的,有的被折磨死了,有的被隨意賤賣了,剩下的姑娘們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我一路上縮在最裡面,從不吵鬧惹事,可無論多麼乖巧,每日定要被蔡坤單拎出來,挨上幾鞭。
待到了京郊,我們十幾個女孩被扔在破廟裡,縮成一團。我身上的鞭傷,反反復復地結疤,又反反復復地被抽裂。
我那個時候,又累又困,又驚又痛,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隻迷迷糊糊看到一個婦人走進來。
她衣著華貴,儀態蹁跹,看著就像是從高門大戶裡出來的。
「ŧũ̂⁺遼縣來的柳珺珺是哪個?」
蔡坤轉身指著我道:「在那呢、在那呢。」
「主子有話,京城最大的芳香園是個好去處。」
「是、是、是。」
如果不是後來將軍府挑選侍妾,且銀錢給得十分大方,足夠一個普通百姓,舒舒服服過上幾輩子,我可能早就已經淪落花樓。
蔡坤見錢眼開,到處搜羅姑娘,卻不想將軍府要求格外不同,相貌清秀、身段婀娜,且必須身家清白、無親無故。
蔡坤忙活幾日,不盡如人意,眼睛滴溜溜地放到我的身上。
這才有了我往後十五年的苦難。
想到這裡,我仿佛又回到了身陷將軍府的無助時光,我的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痛,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攥著它,不斷地收緊。
娘親急得把我拉到懷裡,害怕得直掉眼淚:「珺珺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慘白。」
爹爹也急得手腳無處可放,見我攤在娘親懷裡,滿臉冷汗,連唇色都失了顏色。
「珺珺,爹爹答應你,我們走,我們即刻就走。」爹爹拍著我的背,急急地承諾。
許久,等我終於從那一場噩夢中,回過神來,爹爹和娘親已經急得聲音發顫。
「爹爹、娘親,我們走吧,越快越好。」
我攥緊娘親的衣袖,即便是陽春三月,卻隻覺得冷得厲害。
5
我那日的樣子定是嚇壞了爹爹。
自那日承諾我搬家之後,爹爹和娘親就忙著打點行裝。帶不走的,這兩日就陸陸續續地送人。
而我一個人偷偷來到李子墨家,躲在牆角啾啾地學著鳥叫。
李子墨聽了暗號,偷溜出來,頭上還沾著許多雜草,像是剛從山上去採藥回來。
我踮起腳尖,細細將他頭上的雜草摘出來,李子墨急急蹲下來,身體向前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