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自詡風流的名門貴子求至國公府,想要春風一度,我那時候性子傲,不願委身,數九寒冬被逼著穿著紗衣於冰雪上跳舞,直到我力竭跌在雪地上,貴人們才哄笑而去。」
娘親看爹爹一眼,接著說道:
「隻有你爹爹上前,解了自己的外袍替我披上,又將我攙扶到廊下休息。那時你父親不過是國公府一個小小的文書先生,第二日便被管事借故責罰,撵出了府。
「我那時走投無路,想要以死以保清白,後幸得將軍夫人庇佑,才得以撿回一條命來。」
「將軍夫人?……」我驚疑不定。
娘親狐疑地看我一眼:「將軍夫人喜愛歌舞,每每招我入府,旁人顧忌將軍府的勢威,有所收斂,偏隻有國公府的大公子依舊不依不饒,而他夫人又是京師出了名的醋壇子,動輒對著我打罵,後來將軍夫人察覺到我的處境,使了大筆銀錢將我贖Ṫůⁿ出。又準我自行離去,我與你爹爹二人不敢在京師停留,連夜北上,到了遼縣這個邊陲小鎮定居下來。
「我們逃走後不久,大公子與夫人爭吵不休,一日醉酒後失足跌落荷花池,小廝發現後,人已經去了。大夫人因此嫉恨上我們,隻是想不到,時隔十幾年,竟還是逼人至此。」
娘親又走到我婆母跟前,俯首作揖:「是我們家連累了您,不如讓兩個孩子自此和離,若我們能僥幸躲過此劫……」
婆母氣憤地打斷娘親:「親家實在是小看我們李家,拋妻棄子,妄生為人,此事莫要再提。」
而我此時,腦子卻是亂作一團。
一會想起老太君,她不僅庇護了我的母親,也庇護了我,將軍府中,我生大公子難產,是她為我請來御醫,後來我瘋了,也是她遣了嬤嬤,帶我到雅園好生醫治,沒有她,我早已化作一抔黃土,她的恩情,我卻沒有償還一分。一會又想起當初人牙子背後的高門貴婦,一切都有解釋。
李子墨見我惶恐不安,走到床邊將我緊緊抱在懷裡。一家人愁眉不展。
此時此刻,我攥著李子墨的胳膊,恨不得將前世我與將軍府、國公府的恩怨,一一道來。但我又拼命地壓下。
對於高高在上的貴人們而言,碾死我們,和碾死一隻螞蟻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們根本不是我們能招惹的人,我們用盡力氣,也隻能忍辱偷生而已。
講出來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多幾個人的痛苦而已。
Advertisement
16
第二日,爹爹和李子墨外出打聽消息,李廣賦將軍已經帶兵駐Ṱũ̂ₓ扎瞭城,國公府大公子傅岐山隨行監軍,且負責後方糧草。
可此時邊關尚無戰事,雖然隆冬將至,但因為邊關貿易繁榮,兩國百姓互通有無,北魏上至貴族下至普通百姓,皆從中原漢人手裡換取了大量糧食,沒有生存的威脅,北魏民族也並不是天生野蠻。
且此處十幾年來,兩族通婚往來,難分彼此。
尤其是身在交界處的蓉城,人口翻倍,文化包容,無論你是哪裡人,隻要來到這裡,就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在這裡,就在這裡扎根、開花,就會成為這裡的子民。
遼縣這幾年,陸陸續續也有幾百戶人家搬來此處,先是一兩家來此投靠爹爹,後來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抱作一團,互通有無,相互提攜。
歷經一代人辛苦耕耘,如今已佔據了蓉城半壁江山的經濟,蓉城內城最大最貴的斯方街,就是遼縣族人所建。
斯方街保留了許多漢人傳統,比如家族、祠堂,還有大族長德高望重的決策權,而我爹爹就是這棵大樹的根。
即使我爹爹既不善生意,也不通人情,但遼縣子弟皆視我爹爹為大先生,待之如父。
我們全家得宗族庇佑,本可以抗衡一二,但我爹爹嚴詞拒絕。
「斯方街不能毀在我們手裡,他們的父兄,丈夫,兒子戰死沙場,他們的妻子、女兒、母親卻淪落為妓,他們能走到今天,實屬不易。我絕不能對不起那些逝去的英魂。
「我授他們詩書,隻盼著他們能頂天立地地活著,萬不能因我們一家之安危,毀於一旦。
「待這棵樹深扎地下,枝繁葉茂,誰又能想象得出,那時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我們舉家北遷,向西域出發。
17
此後數年,邊關一直相安無事。
相反在國公府大公子傅岐山和斯方街大族長的助推下,北魏與大夏結為兄弟之邦,雙方互致誓書,互通貿易。
自此,世代仇敵化身生意伙伴,劍拔弩張變為稱兄道弟,邊關貿易愈加繁榮,大夏的農產品、手工業品和海外香料,源源不斷地運往塞外,而北魏的牲畜、皮草、井鹽也陸續進入中原百姓人家。
而瞭城官衙內,李廣賦與傅岐山兩人喝著悶酒。
李廣賦心灰意冷,年逾四十,一無子嗣香火,二無蓋世軍功,唯有借酒消愁,訴盡平生。
「我也曾有過一個兒子,粉粉嫩嫩的,十分可愛,可惜,不過兩歲就夭折了。「
李廣賦憶起這些往事,拿起酒壇,咕咚咕咚地往嘴裡灌。
他想起那時,夫人體弱難以生養,他先是抬了李氏,幾年無所出,後又納了戚氏,終於生下一個兒子。
戚氏生了大公子,以生母自居,日日到夫人跟前招搖顯擺,惹得她頭疾復發。
他恨那戚氏不知好歹,盛怒之下,失手將她打死。
不想這一幕正被牙牙學語的小公子看到,驚嚇至高燒,不久就夭折了。
想他李家世代武將,勳功能夠累計幾世,靠的是背後的李家軍,尤其是跟著自己的家將,他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可越是聰明的人考慮得越遠,李家後繼無人,李廣賦百年之後,李家軍該何去何從?還有誰敢跟著他賣命?
傅岐山陪著他一杯一杯地喝,卻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李廣賦又自言自語道:「我與夫人自來情深,可是自十年前,不知為何,總是胸悶,常於夢中見一女子,她為我生育五子四女,常一人孤坐在昏黃燈下,年年歲歲繡著小兒的衣服,他喊她,她也不理,我問她是哪裡人,她才回頭看了我一眼,看不清面容,隻一雙漂亮的眼睛噙著淚,說她家在遼縣,想要回家。」
「這幾年為了這麼一個夢,我年年都要派人去查,卻終歸一無所獲。」
這些年,他心中苦悶,與夫人也是漸行漸遠,天下之大,卻無一人堪稱知己。
傅岐山處處與自己作對,他如今窘迫如斯,傅岐山與斯方街的大族長居功至偉。
可事到如今,卻隻有眼前之人,可言一二。
可悲可嘆。
李光賦頭痛欲裂,他如今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他也曾野心勃勃,幾十年來,無論嚴寒酷暑,從無一日懈怠,更不敢耽於女色享樂,畢生所求,北定中原,憑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
然如今,其心未泯,奈何天要亡他!
可他若是退了,背後的數十萬李家軍該何去何從?他們已經深深打上了李家的標記,與李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待來日九泉之下,有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
18
邊關太平,我們便又舉家遷回。
如今國公府與斯方街已成盟友,國公府夫人不久前也已去世,兩代人的恩怨,終將畫上句號。
後來我又見過他幾次,皆是斯方街大族長陪同他,來拜訪我父親,他身份高貴,待我爹爹卻格外敬重,遇到我,也是進退得宜。
我猜不透他的用意,隻當他那日是發了昏。
我們一家人便自此在此落戶。
待小家伙十歲時,便嚷嚷著要學武藝。我爹爹和子墨都不同意,他便來糾纏我。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要安邦定國,隻在長槍大劍。」
我震驚於他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暗暗思忖,他或許真是塊習武的料子。
將來若真能有一番造化,即使不能行軍打仗,也能護住斯方街老小。
我便帶了面紗,帶他去瞭城拜師學藝。
一路上,臭小子嘴裡叼著狗尾巴草得意洋洋,我跟在他身後勉強小跑著才能跟上,結果到了內城,臭小子被雜耍吸引,三拐兩拐不見了蹤影。
我嚇得魂都丟了一半,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卻見他嘻嘻哈哈地跟著一個男子走來。
待我定睛一看,恐懼迅速湧上心頭,那股無形的力量又死死扼住我的喉嚨,馬上要衝出的尖叫,被生生吞下,我四肢冰涼,冷汗立刻浸上了額頭。
我眼見李廣賦越走越近,隨著小家伙到我跟前時,摸著他的小腦袋說道:「回家好好聽娘親的話,等你長大了,來找我投軍,我教你做大將軍。」
我尚來不及說話,小家伙已經撲進了我的懷裡,他也自我身旁擦肩而過。
我拉著小家伙快步急行,小家伙還在那裡扭來扭去,朝後張望:「娘親,剛剛有輛馬車差點撞到我,是剛剛那位叔叔救了我,他說他是大將軍,我以後也要當大將軍。」
李廣賦大步往前走,卻不受控制地一直回頭,仿佛冥冥之中被什麼東西牽引。
他先是一直望著那個孩子,心中莫名生出這樣的感嘆,如果這個是他的兒子該多好啊。
後來他又回頭頻頻去看那個女子,總覺得似曾相識。
他扶額苦笑,近日真的是飲酒太多。
19
我花金為小家伙請來了教頭,小家伙性子急躁,卻不想竟真的是個練武的奇才,甚得大族長的喜愛。
大族長私下多次與爹爹和子墨商議,過個五六年,希望我的兒子李承望能夠帶著斯方街的子弟兵,成立斯方街自己的鄉軍。
「小兒持金過鬧市,人不識,何其愚也!如今這世道看著是海清河宴,斯方街也是花團錦簇,但將來萬一戰事再起,亦或是黃白之物惹人眼紅,,斯方街都隻能任人宰割。若真是到了那時,悔之晚矣。」
我爹爹聽懂了大族長的話,看了我和子墨一眼,見我們點頭,爹爹接著說道:「隻有銀子終不是長久之計,我那外孫,你若瞧得上,就盡管安排。將來若有一日,真能訓練出一隻猛虎軍來,斯方街方能真正長治久安。」
我站在一旁,想了想,又補充道:「養馬養兵,購置裝備,這些都需要大筆銀錢,得有個可靠的人。」
大族長點頭應允。我們幾人又闲話了些族裡的瑣事。
直到天色晚了,才送了大族長出門。
待大族長走得遠了,爹爹就唉聲嘆氣。
這聲氣,爹爹嘆了十幾年。當初在遼縣,爹爹最得意的門生就是李子墨和大族長。
爹爹提起李子墨,就是頻頻點頭,勤奮踏實,值得託付,提起大族長,就隻是唉聲嘆氣,他比我和子墨小了五六歲,卻自小多智近妖,恐其難以長壽。
我也直直望向大族長,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心思缜密的鬼才,竟是一個女嬌娥呢。
20
十年後,斯方街富可敵國,猛虎軍也威震北方。
這支由斯方街宗族子弟、亡命之徒、流放罪奴組建的軍隊,從前被人戲稱為烏合之眾,如今經過多方打磨,終成了一支人人畏懼的虎狼之師。
一直到這一刻,我才深深呼了口氣。
從前的好日子我總是當作是自己偷來的,哪怕我知道李廣賦早已死於黨派之爭,我依舊惴惴不安。
前世十五年的煎熬,刻在我骨子裡的不僅僅是對那個男人的恐懼,更是對上位者的畏懼。
高高在上的貴人們,要我們如牛羊般溫順,他們自己卻是披著狼皮的惡鬼。
他們俯視著我們,一句話、一個眼神,既能讓我們生,又能讓我們死。
娘親如此、爹爹如此、我如此、遼縣數百口村民如此,無數亡命天涯的人亦是如此。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隻有真正感受過的人才會明白。
可是當你像個人一樣真正活過的時候,誰又能忍受如牲畜般苟活於世。
世人皆驚詫,斯方街區區五百四十三口人,何以能叱咤邊疆, 整編十萬大軍。
可隻有斯方街的人知道,這條路, 我們走了整整二十幾年。
二十幾年來,我們曾經跪著走,爬著走, 苦熬了一代人,才能站著走,跑著走。
女人們不用再迎來送往,男人們不會被罵做雜種。
我們一家也終於可以無所畏懼地活著。
我們購置了更大的院子,種上許多花草, 裝上秋千, 又尋來許多名家字帖。終於安下心來, 想要好好生活。
李子墨見我如此, 背過身去, 偷偷抹淚。
這麼多年,李子墨或許猜到了什麼, 可他卻從不多言。
他隻是一遍遍地告訴我,無論何時何地,țū⁸我在哪裡, 他就在哪裡。
爹爹與娘親知道了我隱瞞了許多事情,卻將我們這麼多年的逃亡全部歸結到他們身上。
21
後又五年, 大夏國皇位更迭, 新帝不過是一歲小兒,朝政全由年輕的太後掌控, 北魏蠢蠢欲動,想要趁著皇權不穩, 趁火打劫一番,兩國交界處摩擦不斷。
朝會上是戰是和, 臣子們爭論不休, 最後太後拍板, 定了和議, 願呈歲銀, 以換和平。
太後出身國公府, 乃二房嫡出姑娘,傅家權勢如日中天。
傅岐山作為兩國來使, 再次踏足蓉城, 斯方街大族長設宴款待,我與子墨以故人身份作陪。
分別時, 傅岐山亦如多年前,盯了我許久,方才笑著說道:「老太君身體康健, 府醫每日把脈, 每頓能吃一大碗粥,晚上睡得也好。身邊亦有嬤嬤照顧,不必掛念。」
眾人聽得雲裡霧裡, 待要細問,傅岐山已經登上馬車離去。
這也是,我與他最後一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