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麼……不成全你自己?」
皇帝擺了擺手,不想再與我多說,示意我退下。
但我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皇帝的手指摩過書案上的寢衣:「她那樣的人,一旦靠近了,就很難不動心吧。」我抬頭看見皇帝臉上苦澀的笑意,「駱王如此,朕也不能例外。」
皇帝的決心沒有人可以撼動,我隻是一個放肆的表妹,他可以包容我的無禮,卻不可能因為我的失望而動搖自己的心意。
直到冷宮裡鬧出了天花,蕭又然守著齊昭容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皇帝叫我去勸她,可我深知她重情重義又天真執著的性子,隻能無奈搖頭。
最後皇帝大概是急透了,居然不顧所有人的勸阻,不顧自己作為一國之君的安危,親身去接她,卻依然失敗了,還被太後責罵了半個時辰,摔碎了四個杯盞。
我有時想,如果是駱王,大概更會奮不顧身地去到蕭又然身邊,一直陪伴她,支持她,保護她。
但是蕭言說:「皇帝和我們不一樣,他肩上的擔子太重,迫使他一直克制著自己,永遠不能隨心行事。」
我聽出話裡的玄機,轉頭問他:「我們?」
蕭言說:「對,我們,我是可以隨著自己的心來這裡見你的。」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直白的話,我不禁燙了臉頰,隻好轉開話題,問他到底該拿蕭又然怎麼辦。
蕭言苦笑道:「她這般任性,無非是深信我與大哥定會替她孝順奉養叔嬸,她知我如此,我又如何不了解她,她如今是一心求死,誰又能奈何她。」
齊昭容死後,蕭又然終於求仁得仁地倒下了。駱王原本去了江北演兵,一直被瞞著冷宮裡鬧天花的消息,這下便瞞不住了,駱王一人一馬連夜奔襲回京城。
駱王大概已經瘋了,聽說他直闖冷宮,不管不顧地抱起昏睡的蕭又然就要帶她走,太後在院子裡摔碎了多少杯盞都不管用,最後以命相逼才迫使他把人放下。
第二天文素素突然找到我,央著我安排她和駱王見上一面,說她能救蕭又然。我自然不願她去冒這個險,文素素隻低著頭說,若能救得活,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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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排文素素和駱王在迎鳳樓見了面,他們密談了一炷香之後,駱王把文素素帶進了宮。
我一輩子都沒能想明白,自己安排的這次他們見面,到底是對還是錯。
文素素救活了蕭又然,卻是以此要挾駱王娶她。
我最不能原諒的是,在邱寧兒血崩難產,我手足無措地派人去冷宮叫她的時候,她遲遲不來,直到邱寧兒瞪著眼睛閉了息。後來我才明白,她小心翼翼地守著蕭又然,就像是守著一件駱王與她締盟婚約的珍貴信物,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毀了自己的終生幸福。
文素素最終如願披上大紅嫁衣做了駱王妃,那一天駱王府前十裡紅妝,鑼鼓喧天,羨煞了滿京城的閨閣小姐。
隻是皇帝與太後的缺席讓我隱隱不安,結果文素素死在了她的大婚之夜。
我才想起,駱王曾託我去將軍府要過蕭又然大表姐用過的方子,又聽說他幾次召見為大表姐診治過的太醫密談。原來他早已查出,大表姐的死和蕭又然的入宮,都是文素素在背後一手策劃。
盡管我生於皇室,從小明白人心險惡,依然還是不禁膽寒。但我不願蕭又然知道這些,駱王卻已經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駱王說,北地頗有亂勢,他可能要去打仗了,以後蕭又然隻能自己面對深宮之中的風雪寒霜。
我小心翼翼地告訴駱王:「皇帝一向也是很愛護她的。」
駱王笑得明豁:「我知道,他若守不住她,我又如何放心地去為他守住北地。」笑容又漸漸暗淡,「隻是他再愛她,也不能為她抵御內心深處的酷寒。」
那是駱王對我這個表妹說的最後一句話,後來他真的去了北地,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大概是因為他確認了皇帝對蕭又然的真心,所以選擇了默默退出。
在我十八歲那年的中秋節,皇帝終於做主把我嫁給了蕭言。
新婚之夜,我問蕭言,再也不用把他珍愛的書籍外借了,是不是大大松了口氣。
蕭言攬我入懷,隻說他此生最珍愛的,從來都不是書籍。
又一次回到他溫暖踏實的懷抱,我覺得自己幸福得好不真切,像在做夢。
我們這樣的出身,婚姻從來都不由自己做主,從前我總是羨慕駱王與蕭又然這對神仙眷侶,總是惆悵自己不知會被胡亂指給哪家的紈绔子弟,甚至最慘的可能是要去外邦和親。卻沒想到,我們四個小姐妹,最後隻有我嫁得如意郎君。
我依然會將文素素當作我年少時最好的玩伴,因為我漸漸明白,文素素並非沒有真心對待過我們,隻是在面臨一些抉擇的時候,我們被她舍棄了而已,被舍棄就被舍棄了,沒有什麼值得怨尤的。
蕭又然說我婚後生活甜蜜,人也變得曠達通透了。我也明白了她的天真,永遠被愛包圍著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這個世界的惡意的。
我想到了駱王,他從小在深宮之中長大,所處的環境遠比我更險惡復雜,卻依然保持了一顆赤子之心,大概太後和皇帝也為之付出了不少努力吧。
駱王最終在北地取得了絕對性的勝利,然後永遠地留在了那裡。
皇帝又一次召我入宮,他總希望在這種時候有我能陪著蕭又然。蕭又然卻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隻是說駱王早就不要她了,現在她也不要駱王了。
我聽著心痛,讓她不如當作駱王是在北地戰死了,一了百了,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蕭又然搖了搖頭:「若他死了,我也決計是活不成的。」
我難過得抱住了她,這樣也好,知道彼此都還在千裡之外好好活著,兩個人也能多苟延殘喘些時日。
蕭又然與皇帝的關系也日漸緩和了許多,但她永遠是被動的一方,沒什麼好說的,我便逮著機會想從皇帝嘴裡套一套話,卻依然被皇帝禁止用小女孩的心思揣度他,少婦的心思也不行。
終於在某個我不知道的時刻,蕭又然接納了皇帝,做了皇後。但我一向知道皇帝的深情,打動蕭又然這樣善良又懂得感恩的女子,都是遲早的事情。
後來我懷孕了,生下了念念。念念的名字是皇帝起的,是我在與蕭又然討論時,他插了一嘴,我一聽就喜歡,但蕭又然死活不讓,非要留著給自己女兒用,皇帝隻能笑著說等生了女兒再另想。
可惜皇帝再也沒有機會施展他起女孩名字的才華了,蕭又然連著生了兩個兒子,然後經常就編著理由地騙我帶念念進宮陪她。甚至在她的燻陶之下,念念從小也變成了資深女工達人。
蕭又然是愛極了念念,常常念叨著要她做兒媳婦,我隻當她是說著玩兒,誰知她居然真的要把念念嫁給承安。那我當然不能答應了,從我母親到我,整整花了兩代人的時間才終於逃離了宮牆,誰也別想把我的寶貝女兒再坑回去那個破皇宮。
我抡起袖子就準備進宮撒一頓潑,卻看到了承安和念念並肩站在御花園的牡丹前賞玩,像極了我年少時看見過的一對神仙眷侶。
回過頭,蕭又然也在不遠處看著,然後笑盈盈地和我說:「你看他們,多美好呀。」
我就這麼允下了這樁婚事。
不久之後,駱王在北地病逝的消息就傳到了京城。
我想起很多年前蕭又然跟我說過的話:「若他死了,我也決計是活不成的。」
她真的就這麼倒下了。
我還以為,皇帝這麼多年的深情,早已捂熱了她的心,卻又想起駱王說過的酷寒,隻有他們彼此才能體會的內心深處的酷寒。
她太難了,她誰都不願辜負,最終卻誰都對不住。
我一直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後。她臨終的時候叮囑皇帝,一定要好好活著,不要像她一樣傻,不要把爛攤子留給孩子們。她一直知道,一直體諒, 少年皇帝太苦了,過早地承擔了過多的重任,總是被命運裹挾著去做一些逼不得已的事, 永遠都是身不由己。
皇帝說好,他永遠都在對她說好。
就算她說:「下輩子我不要再遇見你。」皇帝也依舊在說好。
而她最後對皇帝說的話是:「也謝謝你, 讓我永遠都不後悔這輩子成為你的妻子。」
有一次快到蕭府的大門時,馬車的輪子因車夫疏於檢查而意外松脫,就在我要墜車之際,有人伸手將我穩穩地接在了懷裡。
「□這」我漸漸地再也不去皇宮,隻是囑咐念念要好好孝敬她的公爹。話卻是白說了, 承安帶著念念四處周遊天下,每年隻在蕭又然和邱寧兒祭日的時候回來, 呆不到兩個月就又跑了,連續三個孩子都是在外頭生的, 直到該進學的年紀才帶回京城安居下來。
我每年都要去看蕭又然和邱寧兒,還有文素素。皇帝未再立新的皇後, 我原以為皇帝對蕭又然一往情深,必然每年要大肆祭奠,悼文追憶, 卻不曾想他連蕭又然的陵墓都不怎麼會去。我也懶得去猜測了,反正他一向禁止我用自己的心思揣度他。
我也漸漸老了,女兒生了外孫,外孫又生了重孫,我活了七十三歲, 大概是開國以來最長壽的郡主了。
而皇帝,一定是最長壽的皇帝,他比我活了更久, 我終究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歲。就連承安和念念都老了, 最後皇帝不得不在自己的孫輩裡挑選繼承人。
我臨走的那天,皇帝也來送我。其實多年未見, 我已不太認得他的樣子, 但他叫我「華安」的時候,我還是立刻想起了他, 自從夫君走後,就再也沒有人會這樣叫我。
皇帝說:「華安,如果你到那邊見到了他們, 勞煩你給朕託個夢。若她問起,你就告訴她,朕一直聽她的話,把孩子們護得好好的,把百姓也護的好好的……若她不問, 你就隻給朕託個夢罷。」
我垂目允諾, 然後最後一次揣度了皇帝的心思:
隻能勞煩你給朕託夢, 因為這麼多年從來不敢去打擾他們,不敢以皇帝的身份祭拜,唯恐皇後的名號會再一次拘住她的清靈。
不敢奢求她還念著朕, 自古帝王都是配不上「情愛」二字的, 朕這一生已是無怨無悔。
但是閉上眼睛我才知道,其實人是沒有來世的,這一生一世, 就是生生世世。
這一生的錯過,就是生生世世的錯過。
這一世的相逢,就是生生世世的相逢。
番外二,阿七
我在宮裡是一個沒有姓名的人,非要問的話,他們都叫我阿七,因為我從很小最擅長的暗器是七星鏢。
我是孤兒,四歲時被太後也就是當年的皇後挑中,和另外六個女孩一起,被秘密精心培養了十二年。而我作為最優秀的一個,被送到了駱王身邊,以侍女的身份悄悄保護駱王,在永不停息復雜險惡的政治鬥爭之中,我將是駱王所能依附的最後一道防線。
但是駱王把我送進了宮,他要我去保護一個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女子。
我一直疑惑,到底什麼樣的女子,能這般迷了駱王的心竅,讓他可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等見了蕭美人才知道,能夠攝人心魂的,還可以是光亮,就像黑暗中搖曳的微弱燭火,緩緩地散發著溫暖的力量,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拼命守住這最後的光芒。
聽說,蕭美人進宮前,溫暖明豁得像個小太陽,但我見到她的時候,隻剩下了這螢螢的燭光。可當周圍環境都是無邊無際的巨大黑暗時,便隻是這微弱的瑩瑩燭光,也是讓人想要拼命靠近的。
在同一批進宮的秀女之中,蕭美人的位份最高,但她一點兒都不受寵,整整兩個月皇帝都未曾單獨見她一次。蕭美人卻看得開,平日裡不是做針線就是幫珠妃帶娃,或者去青檀宮找和妃與邱才人嘮嗑,很是自得其樂。我心裡也高興,因為我無法想象,如果蕭美人對皇帝投懷送抱,駱王該如何心如刀絞。
有一回我的裙擺被院角的薔薇花劃破了口子,蕭美人居然提出要給我補衣服,我惶恐地拒絕了,蕭美人卻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宮裡沒有人比我手藝更好了。」
其實我知道,我見過駱王珍藏的那些扇套、荷包、香囊,還有一幅吳山居的《江南秋雁圖》,駱王有時對著那幅畫,一看就是一宿。
但皇帝終究還是來了,看著蕭美人慌張失措的眼神,我不得不還是咬牙把她一個人留在了房裡。
我在門外守了一夜,以我的功力隻需凝神靜聽,就能把他們說的話甚至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我固執地守在門口,盡管我也不知道如果聽見他們睡在一起我能怎麼辦。
所幸皇帝並沒有對蕭美人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