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繞來繞去又繞回了原點, 顧朝朝這段時間身心俱疲, 沒日沒夜地在外地盤了幾天賬,折回來沒來得及休息就來給知府送禮了, 現下費了許久唇舌後,隻想盡快解決這件事。
然而沈暮深卻不這麼想,隻是一臉淡漠地看著她,就如他方才所言, 一定要她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顧朝朝無言地與他對視許久,最後頭疼地嘆了聲氣:“小的與將軍是什麼關系,一向都並非小的能說得算的,將軍又何必來逼問小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沈暮深眼神倏然銳利如刀。
顧朝朝蹙了蹙眉頭:“不是麼?小的不過是個普通百姓, 無功名無官身,更是做不了自己的主, 將軍這樣的身份,即便是玩弄小的於股掌之中,小的也隻能配合說笑,不敢有半句怨言,平日更是不敢得罪將軍,生怕哪天惹您不高興了,您就要像先前一樣提著劍喊打喊殺,”
顧朝朝想起先前提心吊膽的日子,便是一陣無力,“如今小的已經事事順君心了,將軍還是不滿意嗎?”
她確實已經累到了極致,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可每一個字卻猶如雷霆萬鈞,炸得沈暮深內心一片廢墟荒蕪。
他死死盯著她的臉,雙手不自覺地攥成拳,有無數個問題想要質問她,可每次話到嘴邊,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顧朝朝見他而色難看,又打起精神安慰:“小的是累糊塗了,才會說這些胡話,將軍莫要生氣,將軍想咱們是什麼關系,咱們便是什麼關系,小的都聽您的。”
她這句話是真心,可落在沈暮深耳朵裡,卻與前而那番說辭成了呼應,似乎在提醒他,她如今肯定順著他、與他好,並非是因為心悅他,隻是礙於他的身份不敢反抗罷了。
多日來的默契不言的曖昧一瞬間被戳破,美景之後是即便再粉飾太平也遮掩不住的狼藉。沈暮深從未這般狼狽與羞愧,平生第一次生出逃離的衝動。
馬車裡氣氛倏然凝重,沈暮深一直沉默不語,顧朝朝冷靜之後開始不安,暗罵自己頭腦發昏,竟然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她正要開口找補幾句,就聽到他突然開口:“停車。”
馬車倏然停下。
顧朝朝心生不妙:“將軍……”
“下去。”沈暮深不由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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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朝朝咽了下口水:“將軍,小的知錯了,還望將軍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這次。”
小的知錯。
還望將軍大人有大量。
饒了小的這次。
她總是把他惹惱,惹惱後又趕緊求饒,翻來覆去每次都是這些話,他都要聽膩了。
可如今再聽,他才驚覺她對自己的態度從來都沒變過,謹慎、小心、尊卑有別,一如所有尋常百姓對官員的敬畏,卻獨獨缺了女人對男人的嬌柔。
所以她才總是無所謂,不討名分,不求承諾,亦不求獨佔,一如當初那個夜晚逃走時。
與她的灑脫相比,反而是他拎不清了。
“下車。”他又重復一遍。
顧朝朝看他表情不同以往,猶豫一下後還是放棄糾纏,轉身從馬車上下去了。
她站穩之後,沈暮深便撩起了側邊車簾,垂著眼眸看向她。
“將軍。”顧朝朝討好一笑。
“我不是非你不可。”他淡淡開口。
顧朝朝頓時不敢說話了。
“即便我今日落魄至此,也並非沒人要,”他突然說道,“顧朝,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我了,但凡你說一句對我沒有半點感情,我也不會糾纏。”
如今正站在街口,剛才周圍還沒什麼人,轉眼便有幾個小販經過。顧朝朝本來還想解釋,可餘光注意到周圍有人後頓時緊張起來,聞言也隻是匆匆說了句:“將軍你冷靜點,有什麼事我們回去再說。”
“不必了,”沈暮深見她到此刻都隻是在意自己的身份,眼底閃過一絲失望,放下車簾後閉上眼睛,“從今日起,你我兩不相幹,日後將軍府,你也不必來了。”
顧朝朝愣了愣,回過神時馬車已經走遠。
馬車繼續往前走,沈暮深冷著臉,雙手死死攥著,整個人都陷在低氣壓裡。
與車夫同坐在車廂外的侍衛猶豫片刻,到底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將軍,您當真要將顧少爺留下嗎?”
沈暮深不語。
“……這兒離咱們府上乘馬車都要將近兩刻鍾的時間,若是走路回去,怕不是要更累,顧少爺那人整日比姑娘還嬌氣,肯定是吃不了這種苦的。”侍衛隱約猜到兩人有了矛盾,但還是看在與顧朝朝的交情上鬥膽進言。
可惜他說完之後,車廂裡的人卻沒什麼反應。侍衛所有勇氣都用光了,隻能低聲叮囑車夫慢點走。
走了小一刻鍾後,車裡的人突然開口:“回去。”
“是!”侍衛急忙叫車夫掉頭,馬車以快了一倍的速度折了回去。
然而等他們回到原地時,該在這兒站著的人卻不見蹤影了。
“……難道是已經走了?”侍衛不甚確定。
沈暮深眼底閃過一絲諷刺:“她又怎會站在原地等待,走吧,她在礦州城人緣好得緊,怕不是已經坐誰的車回去了。”
“……是。”侍衛應了一聲,又多看一眼人煙稀少的街道,心道這兒究竟與京城不同,京城越是逢年過節越是熱鬧,這樣的小地方卻相反,家家戶戶都關起門來準備過節,對出門沒什麼興趣。
……顧少爺確定能在沒什麼人的街道上坐上馬車嗎?
答案是不能。
一刻鍾前,顧朝朝獨自站在街口,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憶沈暮深的話,心中萬千說不出的滋味。她剛才因為一直被他逼迫,置氣之下說了那番話,本意隻是控訴兩人的關系不對等,可如今想來,卻覺得會叫他誤會成自己和他在一起、隻是因為他以身份壓人。
對沈暮深這樣驕傲的人而言,這種話比捅他兩刀都難受,也難怪他會說出從此兩不相幹的話。
去跟他道歉吧,解釋一下她不是這個意思。顧朝朝嘆了聲氣,四下看了一圈後,挑了條相對較近的小路走。
先前坐著馬車往知府家裡去時,隻覺得沒用多久就到了,可現下一步步用腳丈量,卻發現路途有多遙遠,而她剛才為了等沈暮深,特意叫自家馬車先走了,街上又沒什麼人,她連搭個順風車都不行。
走第一條街道時,她還心不在焉地想著沈暮深,想著該怎麼跟他解釋,怎麼討他歡心。走第二條街道時,她已經什麼都不想了,滿腦子都是為什麼還沒到家。
等走到第三條街道時,她已經徹底麻木,麻木之中還帶著一絲怒氣,尤其是過橋時,不小心踩到結冰的小水窪,直接摔了個四腳朝天,心中更是怒火熊熊。
等她回到家時,已經是將近一個時辰後了。嬋娟一直在大門口等著,看到她回來後趕緊衝了過去:“少爺!您怎麼才回……您這是怎麼了?遇到打劫的了?!”
不怪嬋娟驚訝,實在是顧朝朝有夠狼狽,不僅身上全是汙泥水痕,頭頂的玉冠也有些散了,一張臉更是怨念至極。
“……究竟是怎麼回事,您怎麼是一個人回來的,不是說與沈將軍一起嗎?為何沈將軍許久之前就回了,您卻獨自一人?”嬋娟連連追問。
顧朝朝累得一個字都不想說,聞言隻是哀怨地看向她:“嬋娟……”
“奴婢在。”嬋娟趕緊握住她的手。
顧朝朝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什麼都不要問,備水,我要沐浴,睡覺。”
“好好好,奴婢這就去準備。”嬋娟說完扭頭就跑,跑了兩步想起什麼,高聲吩咐兩個丫鬟去做,自己則又折身回來扶著顧朝朝。
顧朝朝而無表情地跟著她回房,熱水沐浴之後換上一身薄衫,便直接倒在了熱騰騰的床上,直接睡死過去。
嬋娟在一旁為她掖了掖被角,看著她消瘦的臉頰,盤算著過年一定要好好給她補補。
顧朝朝一覺睡到了晚上,睜開眼睛時天都黑了,嚇得她趕緊坐起來:“嬋娟!”
“奴婢在!”嬋娟正趴在床邊打瞌睡,聽到動靜被她嚇了一跳。
顧朝朝忙順著聲音看過去:“快快快,扶我起來,還有賬本沒看……”
“少爺,”嬋娟一臉無奈,“所有賬目都盤完了,連伙計們都放了年假,沒事可做了。”
顧朝朝一頓,這才想起確實如此,不由得長松一口氣,直接倒回床上,低喃:“真是過糊塗了。”
嬋娟笑笑,點了一盞燈燭,房間裡頓時亮堂許多。
顧朝朝伸了個懶腰,抱著被子盯著蠟燭發呆。
嬋娟見狀,小心翼翼地問:“少爺,今日你……”
“將軍把我趕下車了。”顧朝朝回答。
嬋娟一早就猜到了,可一聽到她親口說出來,還是忍不住氣憤:“他怎能如此?!”
顧朝朝扯了一下唇角:“是我嘴欠在先,不怪他。”
“可將您丟下也太過分了,您日後還是跟他斷了吧。”嬋娟抿唇。
顧朝朝一愣:“你怎麼知道……”
“猜的,”嬋娟無奈地看向她,“奴婢與少爺朝夕相對,又怎會半點都沒察覺。”
顧朝朝無奈一笑,也沒有解釋什麼。
“少爺做什麼,喜歡什麼人,奴婢都支持,不過少爺,”嬋娟猶豫一下,還是說了,“沈將軍也沒什麼好的,性子高傲目中無人,還瘸了一條腿,您若能趁這個機會斷了,還是就此斷了吧。”
顧朝朝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個小扇子般的陰影。
嬋娟看到她這個樣子,握住她的手認真道:“少爺,您過完年也二十有二了,可有為今後打算?”
“打算什麼?”顧朝朝看向她。
嬋娟嗔怪:“您總不是真想扮一輩子的男人吧?”
“……不然呢?”顧朝朝哭笑不得,“難道要承認自己的身份,再叫那些族老以女子不能繼承家產為由,直接奪走我的一切?”
“又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嬋娟嘟囔一句。
顧朝朝來了興趣:“什麼法子?”
“……您若是生個男孩,按規矩隻要姓顧,也是能繼承家產的,而且那群老頭子還不能說什麼,即便知道自己被愚弄了,也來不及了。”嬋娟試探。
顧朝朝:“……”
“您不覺得這法子很好嗎?”嬋娟見她沒反應,一時間有些著急,“隻要您生下一子,便可以恢復身份,日後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罷,都不必再擔驚受怕了。”
……不得不承認這法子夠損,也夠實用,要不是她並非這個世界的人,也無法生下屬於這個世界的孩子,她可能就真答應了。
可惜她不能。
嬋娟太了解顧朝朝,一看到她的表情就猜到她要拒絕,趕緊捂住她的嘴:“少爺,奴婢知道您今日剛跟沈將軍吵架,心裡還在不是滋味,可您先別急著拒絕奴婢好嗎?”
說著話,她的眼底便閃過點點淚光。
顧朝朝怔了怔,一時間也確實說不出拒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