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充耳不聞,任由他跪在地上,沈暮深垂著眼眸不再言語,雖然頭顱低著,後背卻挺得筆直。
書房內的香爐點著味道濃鬱的禪香,卻依然遮不住屋裡湯藥浸出的苦味。皇上如今稍坐片刻都覺得累,隻能倚著軟榻才能繼續看奏折,書房裡靜悄悄的,隻有清淺的翻書聲。
許久,一個小太監小跑進屋:“皇上,李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皇上頭也不抬,半點不提讓沈暮深起身的話。
小太監擔憂地看了沈暮深一眼,見他沒有反應,隻好轉身出門傳話。
不出片刻,便有一官員進來了,看到沈暮深跪在地上後面露驚訝,又很快斂起心思同皇上商議國事。
一上午的時間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沈暮深始終跪在地上,堅硬的地磚研磨膝蓋,起初隻是針扎似的疼,漸漸地變成了鑽心疼痛,再發展下去,便是又麻又疼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書房再無第三人,皇上才看向他:“朕倒是不知,你本事如此之大。”
“奴才不知皇上在說什麼。”沈暮深垂著眼眸。
“不知?”皇上氣笑了,“你那對食與先皇後長得一模一樣,你敢說你不知道?”
“奴才隻在先皇後跟前服侍過幾個月,便來皇上身邊伺候了,如今先皇後更是去了多年,奴才的確不知她們長得一模一樣,”沈暮深說完停頓片刻,抬頭看向他,“再說奴才認識先皇後時,先皇後已四十有餘,奴才也未見過她年輕時的容貌,不知她與奴才對食有何相似之處。”
他答得句句在理,皇上被說服些許,卻還是冷笑一聲:“暫不論這件事,她生得如此美貌,你不進獻給朕,反而是自個兒留下,究竟是何居心?你可別忘了,後宮是誰的後宮!”
沈暮深不語,垂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厭惡。
皇上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將他質問住了,當即心中生出些許得意,加上在御書房坐了一上午,早已經精力透支,漸漸說話也和緩起來。
“朕念在你是初犯,且饒了你這一次,”他不緊不慢地開口,“可她與先皇後生得太像,朕是不可能讓她再做你對食,這兩日你便放出風去,就說她並非你對食,隻是按朕的吩咐暫住你那兒,懂嗎?”
至於解釋之後會如何,他便沒有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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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深靜靜跪了許久,開口:“是。”
皇上掃了他一眼,眼底盡是不屑:“行了,朕這兒不用你伺候,回去吧。”
“是。”
沈暮深應聲起身,動的瞬間一雙膝蓋頓時傳出劇痛,他額上迅速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眼前也一陣陣發黑。然而他隻是踉跄一下,便穩當地轉身離開。
他從來到離開,在御書房待了兩個多時辰,顧朝朝也在司禮監等了兩個多時辰,看到他從外頭回來後,趕緊衝上去迎接:“暮深,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沈暮深唇角掛著笑意,低頭去看她手上的紗布,“很幹淨,看來有好好養著。”
“自然是好好養了,一上午除了等你什麼都沒幹,”顧朝朝說著,急匆匆跟著他回房,一進門便將門關上反鎖,“皇上可為難你了?”
“沒有。”沈暮深回答。
顧朝朝卻不信:“他不是那種大方的人,你快說,他打算如何處置我們?”
沈暮深看著她急切的樣子,沉默片刻後揚唇:“你且安心養病,這件事我會自行處理。”
“你這樣事事瞞著我,我如何安心養病,倒不如全都同我說了。”顧朝朝蹙眉,見他閉口不言,便用沒受傷的手去拉他袖子,結果因為離得太近,不小心碰了他的腿一下,下一瞬便聽到了他喉間溢出的一聲悶哼。
顧朝朝瞬間警惕:“哪裡受傷了?”
“沒受傷。”沈暮深面不改色。
“還撒謊!”顧朝朝當即要去扯他的衣袍。
沈暮深站在原地,連後退避讓都困難,隻能伸手阻止,還要小心別碰到她的手,連續幾次之後隻好妥協:“膝蓋傷了。”
顧朝朝這才作罷。
一刻鍾後,沈暮深久違地坐在了床上,外袍已經解開,褻褲也脫了,隻有一床被子遮住關鍵部位,露出一雙紫紅發腫的膝蓋。因為在磚地上跪了太久,膝蓋部分地方直接咯出了血痕,看起來觸目驚心。
顧朝朝早做了心理準備,可看到他的膝蓋後,還是深吸一口氣:“這個王八蛋。”
沈暮深看著她因生氣而鮮活的表情,膝蓋的痛楚仿佛減輕許多。
“一點小傷,休養幾日便好了。”他低聲安慰。
顧朝朝氣紅了眼睛,聞言一言不發,隻是低著頭為他塗藥。沈暮深看著她輕顫的睫毛,和鬢邊微亂的碎發,手指動了動後還是忍不住抬起,幫她將碎發別在耳後。
這一動作太過曖昧,他做完之後才如夢初醒,整個人頓時緊繃起來,正要說對不起時,顧朝朝突然抬頭掃了他一眼:“別亂動。”
“……嗯。”
塗完藥,沈暮深便在顧朝朝的勒令下躺著休息了,他本想去拿自己的地鋪,卻被她一個眼神逼得放棄,隻能乖乖躺在床上。
才一晚上的功夫,兩個人的身份好像調換了個,沈暮深隻覺有趣,卻不敢當著她的面笑出來。
今日御書房中的事,他已經盡數跟顧朝朝說了,顧朝朝聽得愁眉不展:“這下可怎麼辦,他要你出門闢謠對食一事,明擺著是想之後將我收入宮中。”
“我不會讓他得逞。”沈暮深安慰。
顧朝朝卻不抱希望:“他如今不過給個下馬威,你便傷成這樣,若一直不答應,隻怕日後會更不好過。”
這一刻,她突然後悔自己昨天貿然出現的事了,早知如此,她就該將自己弄得醜一些,也省得被他看上。
沈暮深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麼,唇角不自覺揚起:“你是我的人,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早晚都會看見你。”
這句‘你是我的人’說得極為自然,說完卻還是忍不住看她一眼,想知道她的反應如何,可惜顧朝朝在想別的事,並未在意這句話,沈暮深輕抿薄唇。
“到那時他就老糊塗了,也不至於再動色心。”顧朝朝提起他就一臉膈應,心想自己怎麼老被這些猥瑣老男人惦記,第一個世界時是男主父親,如今又是老透了的皇帝。
沈暮深見她還在擔憂,又開口勸慰幾句。顧朝朝卻始終心不在焉,糕點不吃話本不看,一直黏在他身側,不論做什麼都不安心。
沈暮深原本以為,她過一會兒便會好起來,可直到晚膳時她都一直如此。眼看著她飯沒吃兩口,又開始盯著碗發呆,沈暮深隻能放下筷子。
筷子與碗輕觸的聲音引得顧朝朝看過來,剛要問怎麼就吃這一點,就對上了沈暮深冷靜的雙眼。
“朝朝,相信我。”他緩聲道。
顧朝朝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沈暮深沒有多言,重新拿起筷子為她夾菜,顧朝朝默默吃飯,快結束時突然問一句:“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沈暮深揚唇:“你會怕,我才高興。”
顧朝朝一愣,懂得其中深意後突然生出些許窘迫。
沈暮深自知失言,頓了頓後揚唇:“快些吃吧,你一整日沒休息,也該困了。”
“……好。”顧朝朝低下頭用僅剩的一隻手扒飯,吃了半天後偷偷瞄他一眼,卻被他抓了個正著,嚇得她趕緊低頭。
沈暮深克制幾番,還是忍不住揚起唇角。
晚上休息時,顧朝朝先爬上了床,然後騰出一大片空位,意思不言而喻。
沈暮深站在原地,光是想到可能會同床而眠,身體的每一處便開始同時叫囂。
“愣著做什麼,過來啊。”顧朝朝催促。
沈暮深喉結動了動,對上她幹淨的眼睛,突然覺自己齷齪骯髒。
他是爛泥裡打滾的人,連靠近都會髒了她的鞋,又如何敢奢望與她同住。
“暮深?”顧朝朝蹙眉。
沈暮深沉默許久,開口:“我去偏房睡。”
顧朝朝一愣,還未開口說話,他便已經轉身離開了。顧朝朝怔怔看著打開又關上的房門,許久都沒說出話來。
沈暮深走了之後,本就安靜的房間愈發靜了,顧朝朝吹熄了燈,轉身到床上躺下,隻覺得屋子好像比之前大了許多,從前看著順眼的裝飾與綠植,如今在黑暗中張牙舞爪,像一個個猙獰的惡鬼,瞅準了沈暮深不在這個時機,想要將她生吞活剝。
真是奇怪,沈暮深先前也不是沒有夜不歸宿過,可她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顧朝朝默默往被窩裡縮了縮,閉上眼睛強逼自己入睡。
另一邊,沈暮深到了久未住人的偏房,從櫃子裡拿出泛著霉味的被褥丟到床上,便徑直躺下了。膝蓋敷過活血化瘀的藥後已經沒那麼疼了,可偏房沒燒地龍,被子又潮湿,躺了一會兒後膝蓋又開始針扎似的疼。
他安靜躺著,仿佛膝蓋處傳來的疼痛與他無關,滿腦子都是顧朝朝坐在床上軟軟瞧著自己的模樣。
不能再想了,他克制地閉上眼睛,卻半點睡意都沒有。
被子上的霉味、空氣裡的灰塵都無孔不入,許久,他還是睜開眼睛,靜靜看著黑漆漆的房頂,半晌自嘲一句:“好日子過慣了,便連這點苦都受不了了?”
嘴上這般說,心裡卻清楚,他說的好日子並非指暖房與軟被。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總算覺得困了,長嘆一聲正要休息,房門口突然傳出一點響動,他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絕非是刺客,刺客進不了司禮監,也絕不敢從正門進,更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也不會是司禮監中伺候的那些人,如今深更半夜,他們不敢打擾他休息。
答案是誰不言而喻,沈暮深揚唇,在她悄悄走過來時開口:“怎麼了?”
“你沒睡啊?”顧朝朝一陣驚喜。
沈暮深坐了起來:“有事?”
“沒事沒事,我就是過來看看。”顧朝朝忙擺手。
沈暮深不信這些,安靜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果然,她又為難開口:“我一個人睡不著,能在你這兒睡一晚嗎?”
沈暮深唇角笑意更深,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顧朝朝連忙保證:“我保證不亂動,絕不會打擾你,實在不行……我也可以打地鋪。”
“你明知我不會讓你打地鋪。”沈暮深的笑意到底還是從聲音裡透了出來。
顧朝朝本來還想再裝裝可憐,聞言沒忍住樂了:“對,所以你得將床分我一半。”
說罷,便不等沈暮深答應,直接就要往床上爬,沈暮深趕緊攔住:“不行。”
“你要趕我走?”顧朝朝不可置信。
沈暮深無奈:“這兒的被褥太潮,地龍也不夠熱,我們回去睡。”
顧朝朝:“……”
一刻鍾後,兩人並肩躺在了主寢的床上。
顧朝朝嘆了聲氣:“所以你沒事作什麼作,早點休息不就好了?”
沈暮深輕笑一聲沒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