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裡面有人問。
李青禾隔著門行了一禮,“臺州府舉人李青禾,特來拜會。”
報了名諱之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兄臺找誰?”
那人問。
他一身灰色長衫,看起來並無過人之處,隻是眉宇深刻,顯得比一般人更加堅毅。
這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李青禾非常確定自己從未見過。
而且之前自己以為的那個關清身家巨富,外出絕不會如此低調,也更不會住在下房,穿這樣樸素的棉布長衫,
或許真的隻是同名而已。
李青禾回過神來,朝他拱了拱手,“兄長可是關清?無意中拜讀了兄長的大作,十分欽佩,特來拜會。”
關清的神色柔軟了些,卻並沒有一般人受到追捧時的飄飄然,“不過一時拙作,當不得李兄如此謬贊。”
又請李青禾進門喝茶。
李青禾落座之後略打量了屋子,發現十分簡樸,仿佛像個苦行僧似的。
讀書人走到他們這一步,其實已經不缺錢了。
隻要中了舉人,朝廷每月都會發放貼補銀兩,去到各處,也有官府指定的驛所免費住宿,若實在缺銀子,給人去做館也大把的人搶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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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李青禾這等不大擅長享樂的人,幾年下來,也學得有些講究了。
可眼前這裡關兄,屋子裡簡直像個山洞一般冷清。
關清帝去倒了杯茶,“無甚好茶,怠慢了。”
“無妨無妨,原是我貿然登門,攪了兄長清淨。”
李青禾忙起身去接,卻愕然發現對方手上遍布傷痕,還有幾處老繭,實在不像個讀書人。
作者有話要說:
黑馬:你瞅啥?!
第15章 香椿蛋餅
關清順著李青禾的視線看了一眼,下意識將手往後縮了縮。
“見笑了,昔年我酷愛篆刻,偏本事不濟,刻在手上的倒比刻在印章上的還多些。”
啊,原來如此!
李青禾忙挪開視線,吃了口茶,結果險些當場噴出來。
水難喝,茶葉也是最末一等,多是茶梗和茶沫,茶水寡淡而酸澀,著實有些難以下咽。
關清歉然道:“我不擅交際,不曾想會有客到訪……李兄稍坐,我去問問店家可還有水賣。”
開封府水系眾多,但平心而論,大部分水質隻能算一般,而口感較好的幾處水脈幾乎都被權貴世代壟斷,常人是不敢奢望的。
本地百姓從小就吃這樣的水,習慣了倒還好,若有闲錢,也可以三文錢一罐買那水車每日運進城的山泉水。
李青禾這些年接連中舉,荷包日益豐盈,自然吃不得這樣的苦。
來開封府當日,他就與送水的伙計約定,每日購買山泉水五罐做日常之需。
如今驟然又喝回這樣的井水,自然難以抵擋。
“不必麻煩,”李青禾拼命咽下茶水,“慚愧慚愧,貿然登門已是不安,卻又……唉!”
他解下腰間錢袋,“不曾想賢弟如此超然物外,佩服佩服。然京城大不宜居,殿試結束後你我還要候旨選官,短則半年,長則數載,一應開銷是免不得的,賢弟此般實非長久之計。以你我的身份,實在不必如此自苦,愚兄這裡倒還略有些銀兩,若不嫌棄,且拿去花用。”
關清愣了,嘴唇緊抿,盯著那錢袋許久沒說話。
李青禾在心裡哎呀一聲,苦也!
是了是了,是我莽撞了。
我隻一心快快拉近關系,卻忘了他亦是舉人,若果然有心經營,還怕弄不來銀子麼?可他卻這般清貧,顯然是有意為之,我卻是俗了。
“這個,這個實在是愚兄莽撞了,”李青禾從未遇見過關清這類人,捏著兩隻手,有些無措道,“隻你我本是同根,出門在外,便似異姓骨肉……”
關清緩緩吐了口氣,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復雜,“李兄的美意我心領了,銀子並不缺,隻是這番盛情叫人動容。”
學子之間家境不同,相互幫襯其實是很常見的事,尤其是同鄉,更會有前輩們結成同鄉會,專門資助拮據的後輩,如此相互扶持才能在日後官場走得更遠。
不過人各有志,也不乏特立獨行的。
李青禾自然不知道關清到底是真不缺銀子還是單純清高過頭,可既然對方這麼說了,他也不好繼續堅持,順勢借坡下驢道:“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來來來,我們喝茶,吃點心。”
稍後的交談發現,關清當真不善交際,多數時候都是李青禾自說自話。
但他屬實是個極好的傾聽者,總會在最恰當的時間發出一點“嗯”“是”之類附和的聲音,就叫人忍不住想繼續說下去。
期間難免聊起家鄉風土人情,關清都說的一點不差,還主動說起一些連本地人都很少知道的細節,令李青禾大開眼界。
“原來那碧雲祠後面竟有那樣的所在,虧我之前年年都去燒香,竟從未發現!”李青禾拍著大腿笑道,“若日後有機會返鄉,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關清輕笑點頭。
不過兩人都知道這個機會恐怕遙遙無期。
殿試放榜很快,隻要皇帝高興,甚至可以當場點出前三甲,前提是大臣們無疑義。
但接下來新科進士們就要面臨步入官場前的最後也是最大的一道坎兒:
等待,漫長的等待。
除了狀元、榜眼、探花這三鼎甲和二甲前列的寥寥數人可以被當場授予官職之外,剩下的人都要等。
官位有限,一個蘿卜一個坑,而前頭的老前輩們一坐就是幾十載,一年之中置換出來的空處都是有限的,不知多少人虎視眈眈。
隻能等。
這個等沒有期限。
若運氣好了,突然碰到世家子們不屑一顧的缺兒,或許幾個月後就能走馬上任;若運氣不好,等個七、八年也是有的。
這期間你當然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走,但萬一你剛走,上面就恰好有了空缺呢?
所以很少有人甘願冒這樣的風險。
而一旦補了缺,就要立刻走馬上任異地為官,除非安頓好了將家人接過去,或能力出眾簡在帝心,皇上大發慈悲體恤,允許你升遷途中路過家鄉盤桓數日。
否則再想與返鄉,就是丁憂或告老。
“伯明,你我本是同鄉,如何卻到今日才得相認!”李青禾相見恨晚道。
兩人交換表字,又序齒,發現李青禾比關清大了幾歲,便正式定下稱呼。
關清卻說自己才學平平,幾乎每次都是險過,常人自然不會注意。
李青禾覺得這話有些不對。
秀才時也就罷了,年年考得,他們老家偌大一個臺州府,地靈人傑,在冊的秀才沒有五千也有三千,確實無甚稀奇。
而舉人則不然,端的百裡挑一,每科上榜者寥寥無幾,即便是最後一名又如何?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但他又轉念一想,自己大了關清將近九歲,若都在同歲開考,中間便差了三屆,自己中舉後又一直在外遊學,消息不甚靈通,許是有所遺漏也未可知。
關清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然問:“翠峰兄也是一人上京的麼,現在何處下榻?改日必登門拜訪。”
李青禾,字翠峰。
“啊?”李青禾驟然回神,“啊,我慣好遊山玩水,與人同行不便,後來就一個人走了。不過到了開封後又與數位友人重聚,現下都住在青龍街,我因來得晚了,自己在吉祥齋。”
殿試在即,城中各類跟好意頭有關的物事都賣瘋了,什麼“步步登糕”“狀元餅”“如意羹”之流自不必說,就因著“鯉躍龍門”這句老話,青龍街每隔三年必然爆火一次,連帶著房租都比其他三條街貴出一大截。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什麼“吉祥齋”“如意館”“順豐居”,好像不起個類似的名兒都不好意思在這條街上開店一般。
天色不早,李青禾便起身告辭。
他原本想約對方明日一起走,奈何兩邊居所完全不順路,也隻得罷了。
“對了,咱們還有幾個同鄉,不如殿試結束後聚一聚,如何?”
李青禾問。
關清當場以不善言辭為由婉拒。
李青禾也不強求,轉身回吉祥齋吃午飯去了。
關清親自送出老遠,李青禾再三推辭不得,隻得罷了。
直到李青禾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關清才上樓關門。
都在青龍街啊……
同一時間,開封府。
午飯之前,謝鈺和霍平如約而至,後面還跟著個意欲復仇的元培。
十三文,這臭丫頭片子那日坑了我足足十三文!一定要吃回來!
“唔,好香。”霍平抽動鼻翼。
這位馬姑娘醫術不錯,難得更通易牙之術。
開封府的另一位大夫王衡也在,三人一見他,耳邊就自動回響起那些翻來覆去的嘮叨,一時間腦瓜子都嗡嗡作響。
見他們過來,王衡笑呵呵打量一番,“不錯不錯,看著倒是沒瘦,隻是霍大人眼底泛青,想是沒睡好,近來可是胸悶不舒、脘腹脹滿、頭重如裹?元大人面色發赤,可是心煩,容易盜汗?來來來,老夫給你們把把脈。”
霍平:“……”
元培:“……”
謝鈺不動聲色松了口氣。
霍平幹笑道:“小事而已,我等武人皮糙肉厚骨骼強健,不過這幾日忙亂了些,熬過殿試自然就好,不必勞煩,實在不必勞煩……”
元培瘋狂點頭。
這位王太醫什麼都好,就是忒也啰嗦,開方抓藥也有些死板。
最要命的是,他極度信奉“良藥苦口”!
每次一旦被他開了藥,都像死過一回似的。
王衡換了個姿勢,才要再說,裡頭馬冰就喊道:“開飯啦,誰進來端包子?”
霍平和元培先是一愣,繼而對視一眼,一陣風似的卷了進去。
“放著我來!”
“不不不,還是我!”
王衡笑呵呵捋著胡子看,“嗯,年青真好啊。”
看著還挺活蹦亂跳的。
大廚馬冰空著兩隻手,身後的霍平和元培一人抱著一個大籠屜,掌心還攥著筷子和碗,見縫插針彰顯自己的強壯。
“老爺子,這藥補不如食補嘛,春日吃春菜,正是合乎陰陽五行的事。”馬冰笑道,“況且他們素日身強體健,這點小毛病很不必放在心上。與其給他們浪費了,倒不如散給外頭窮人家。”
霍平和元培:“……”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咋聽著就這麼不對味兒呢?
我們怎麼就浪費了?!
眾人先後落座,王衡聽了點頭,“也罷,過兩日咱們就出去義診吧。”
上午就是荠菜肉蛋大包子,涼拌的麥蒿菜,外加一個香椿攤蛋餅,委實有些寒酸了。
但謝鈺是能在荒郊野外用大木碗吃喝的人,他尚且不在意,旁人更不在意。
馬冰手上有勁兒,包子皮揉得很好,蓬松柔軟鼓起來老高,鼓胖胖似一隻隻充了氣的圓球,十分可愛。
剛一擺開,野菜的清香就混著肉汁湧出,油汪汪水津津,鮮嫩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