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兒吃吃發笑,“偏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受用?我便是懶怠做活!人生苦短,自然要及時行樂才好!”
能不勞而獲,為什麼還要去賣苦力,給人瞧不起?
傻嗎?!
“可你分明已經得手,為什麼還要殺人?”
“他竟然敢對小爺大聲,”五兒用看傻子的眼神看過來,好像不正常的是官府眾人,“再說了,殺就殺了唄。”
“怎麼殺的?”
“就,”五兒有點不耐煩,想了會兒才比劃道,“那日我們見他醉醺醺的,又穿的那樣好,就想搞點錢來花花。本來想著弄了銀子就走的,誰知那廝不知好歹,還罵我哩,他娘的,小爺能受這惡氣?索性殺了完事!”
說著,他笑起來,指著同伴道:“哼,他不頂用,還被打了兩下,到底得小爺親自出馬……人嘛,按在水裡沒一會兒就憋死了。”
他聳聳肩膀,弓著腰,歪歪斜斜道:“本想著屍體順著河水衝遠了,能多逍遙快活幾天的,嗨!”
他撓撓頭,咧嘴露出白慘慘的牙齒,像尋常的孩童懊惱沒搶到可口的糖果一樣遺憾道:“忘了有陣子沒下雨,水流不大,大意了!”
堂上忽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現在才意識到,他們捉的不是什麼十五歲的純淨少年,而是一頭天生的,視人命為草芥的冷血惡獸。
這是人性最本質的惡,純粹的惡。
他的心中沒有正義是非,甚至沒有做人的最基本底線和道義,隻圖一時痛快。
按照大祿律法,未成年者殺人,若有情由,或戴罪立功,則可適度減刑。
但謝鈺幾乎立刻就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確保判處五兒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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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信人性本善的,有的人天生壞種,外界的善意和感化隻會被他們視為理所應當,然後變本加厲。
第62章 義診
人在上了年紀之後,難免會對年輕一輩抱有希望,五兒才不過十五歲,陳維倍感痛惜,想著能否教化一二,於是就去牢中探望。
結果正如謝鈺所料,五兒非但沒有懺悔或是感動,反而對他大加嘲諷,嘲笑陳維愚蠢。
見他確實無可救藥,陳維不由十分失望,回來時瞧著人都有些沒精神。
謝鈺見了,就說:“陳大人若隻遺憾他一人,豈不知若由得他長大,來日會有更多無辜者受害。”
陳維拱了拱手,一聲長嘆。
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眼睜睜看著轄下一個孩子犯下這樣的罪孽,痛惜之餘,也恨自己無用。
他這幾天一直在想,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會犯下這樣駭人聽聞的大案,是否是自己教化不力的緣故?
陳維正暗自懊惱,忽聽謝鈺道:“放眼天下,每年都有幾個貪官冒出來,殺是殺不盡的,也有許多駭人聽聞的命案,斷是斷不完的,那依陳大人之見,都是陛下的過錯嗎?”
陳維幾乎立刻就跳了起來,“自然不是!陛下日理萬機,豈能面面俱到,那些人不過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而已……”
說完,他自己也回轉過來,謝鈺竟是在委婉地規勸自己,一時感慨萬千。
果然傳言不可盡信。
以前他隻聽說,這位小侯爺冷漠不近人情,可如今看來卻不盡然,倒是那無情之人卻最有情。
案子破了,開封府眾人卻沒有立刻離開東河縣。
一則需要移交案件、轉移人犯,一應手續和文書都要過完,說不得也要大半日才好。
二來大家這幾天也著實累了,返程又是數日騎馬奔波,少不得要歇息半天養精蓄銳。
於是謝鈺就帶元培等人在衙門裡整理卷宗,處理手續,馬冰去後面檢查尤小田的情況,順便自告奮勇去王家還骡子。
也不知王家人是羞於見人,還是過分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還有一頭牲口在外面,幾天過去了,竟一直無人來取。
養了幾日後,尤小田的身體已經穩定,瞧著面色也好了。
昨兒得了消息,劉喜一大早就跑來衙門接娘子,因知道她身子骨不好,還特特僱了一輛驢車,裡面先鋪一層厚實的草席,再鋪一床被子,便十分柔軟了。
馬冰就笑,“你們夫妻情分倒深。”
世間多有薄情寡義者,同富貴者多,共患難者少,尤小田有心疾,必然不能像其他健壯婦人那般料理家事,那麼劉喜的擔子難免重一些,難為他這麼些年毫無怨言。
期間又時常有王徵來滋擾,說出那許多混賬話,但凡有不明事理的男人聽了,說不得便要遷怒……
劉喜是個厚道人,聽了臊得黑臉泛紅,隻是撓著頭嘿嘿憨笑。
倒是尤小田這幾日見馬冰為人和善,也熟絡,便鼓起勇氣道:“他,實在是個好人。”
說完,自己臉也紅了。
兩口子過日子,最要緊的不就是相互體諒麼!
馬冰笑著說:“看你們這樣好,我今天偏要做個沒眼色的打擾一回!”
見劉喜傻乎乎發愣,尤小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馬大夫說,看王,看那人和我都有心疾,說極有可能是祖上根兒裡帶來的,要去給兩個娃娃把把脈呢。”
劉喜一聽,大喜過望,忙跪下給馬冰磕頭。
馬冰忙將他扶起來,“不值什麼,既然知道了,不過走一趟的事兒。”
於是三人上路。
劉喜趕車,尤小田坐車,馬冰騎馬隨行,一路上都是說些兩個孩子日常身體狀況。
因尤小田和王徵曾多年不見,並不了解對方的情況,可她自己卻是到了十歲上下才漸漸顯出狀況。
如今兩個孩子還小,雖時常生病,但小孩兒本就體弱,也實在說不準到底是心疾還是巧合。
不多時,到了,劉喜先去鄰居家敲門,接回兩個孩子。
他並非長子,成親後就分了家,來城中過活,故而一旦夫妻倆都出門,孩子便無人照料,隻好拜託鄰居。
那鄰居見馬冰親自來送,十分敬畏,又旁敲側擊地打聽來做什麼。
馬冰認出她就是當日在堂上光明正大承認偷聽的婦人,也覺好笑。
這類人並不罕見,雖偶爾難免有些煩人,但大毛病沒有,心還是好的,但凡鄰裡間有個什麼事兒了,也最愛出手幫忙。
人無完人,更何況尋常百姓?
大凡一個人沒有壞心,便已極難得了。
不然,豈非人人都能成聖!
“聽說他家孩子前兒咳嗽,順便來把把脈。”馬冰含糊道。
劉喜和尤小田的兒子六歲,女兒四歲,都是不懂事的時候,但被教得很好,隻拉著父母的手貼在身邊,仰著小腦瓜看這位陌生的漂亮大姐姐。
馬冰失笑,一手一個腦袋瓜子揉了揉,兩個小孩兒便都咯咯傻笑起來。
別說,傻笑的模樣真跟劉喜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婦人一聽,用力拍下大腿,“是呢,您是大夫呀!那,那……”
她竟罕見地局促起來,搓著兩隻胖乎乎的手,想說什麼,卻又不大敢開口的樣子。
馬冰哪裡猜不出她的心思,一抬下巴,“若家裡有病人的,我也一並看了就是,勞煩嬸子去附近各家說說。”
小縣城大夫不多,百姓們日子富裕也是有限的,難免摳搜,大多“小病忍,大病拖”,多有小病拖成大病的。
她本就經常義診,也不多這一回。
那婦人一聽,大喜,先咕咚一下麻溜兒跪下磕了個頭,又飛快地爬起來,一邊顛著豐腴的身子小跑,一邊沿街喊道:“開封府的大夫要來給咱們義診啦,各家各戶有病人的都來看看啊,開封府的大夫……”
活像個奔跑的大喇叭。
馬冰呆了,然後看著她腰間那圈小肥肉抖~啊抖~噗嗤笑出聲。
劉喜和尤小田都是不好意思,“您看,為了我們這點小事,竟要勞累您……”
馬冰擺擺手,“走吧,進去吧。”
似乎每個地方都有一個類似於“萬事通”的角色,那婦人便是如此。
她的號召力和傳達能力簡直驚人,馬冰還在給尤小田的兩個孩子拿脈時,門口就已呼啦啦聚起數十號人。
有老的,有小的,有拖家帶口的,他們大多不是空手而來,但倉促間也拿不出什麼體面的謝禮,有的胡亂湊了一籃子雞蛋,有的忍痛翻出自家不舍得穿的花布,有的是幾個馍馍,還有野菜、瓜果……
因畏懼“開封府”三個字,他們也不敢貿然進來打擾,便都挨挨擠擠堵在門口。
“哎大家伙都不要擠著,叫貴人看笑話,說我們鄉下人沒規矩。”那婦人又氣喘籲籲趕回來,揮舞著胳膊道,“依我說,大家都各自帶著凳子來,就從門口這裡貼牆根兒一溜兒往外坐著,先來後到,又便宜,也不至於亂了次序。”
眾人一聽,都說好,又呼啦啦回家取凳子,果然乖乖沿著牆根兒坐好。
因怕打擾裡頭聽脈問診,也不敢大聲說話,實在憋不住了,就壓低嗓子,臉貼臉小聲議論幾句。
看病抓藥極貴,尋常人家哪裡經得起幾回折騰?
如今難得有開封府的大夫來義診,眾人都感激得不得了,生怕哪裡做得不好,惹惱了人家,一甩袖子走了。
馬冰見了,不覺有些驚訝。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婦人也就是沒遇到適合施展的機會,不然或許真能做出一番事業,至少不會輸給同輩男人們。
見她往外瞧,尤小田也隱約猜到什麼,便小聲道:“那牛嬸子極能為,便是幾個男人也幹不過她。她家在外頭養了幾百隻雞,幾乎都是她一個人跑前跑後,料理得妥妥當當,她男人竟隻能跟著打下手了……如今便是她當家。”
馬冰恍然,也覺得好。
果然隻要是人才,不管在哪兒都不會埋沒。
給兩個孩子把完脈,馬冰又示意兩個小家伙上前,耳朵貼到他們的胸腔上細細聽聲音。
孩子還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還以為漂亮姐姐跟自己玩,隻是咯咯縮著脖子笑,“痒~”
尤小田忙道:“快別動,大夫看病呢!”
劉喜更是幹脆伸出手,預備實在不行就自己上手,將這兩個小崽子卡住。
兄妹倆就乖乖不動了。
聽完了聲音,又讓他們在屋裡略跑動幾步,再說話,聽氣息。
如此這般細細診了許久,馬冰才表示可以了。
劉喜和尤小田便緊張地問:“大夫,這……”
馬冰提筆寫方子,“男孩兒是無礙的,倒是這女孩兒,略有不妥。”
見兩人神色大變,馬冰忙擺擺手,又笑著安慰道:“好在發現得早,況且大約是你男人身子骨忒好,她的情況遠不像你這樣重,用心調理兩年,雖不敢說與常人無異,但輕易也就發不得病了。”
兩個孩子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倒是劉喜和尤小田對視一眼,微微松了口氣。
劉喜摸摸兒女的小臉兒,重點囑咐兒子,“聽見了嗎,妹妹體弱,你日後多照看著些。”
小男孩兒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妹妹病了嗎?”
劉喜點頭,“所以以後爹和娘難免也要多疼妹妹些,你是哥哥,要曉得謙讓。”
本來女孩兒麼,就那麼嬌寵些,如今又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越發憐惜了。
小男孩兒重重點頭,大聲道:“我一直都疼妹妹,以後也疼!”
眾人便都笑起來,“好小子。”
外頭聚集的百姓甚多,除了他們這條街的,還有聽見動靜來問,一聽也跟著來排隊的,於是隊伍越來越長,竟直接看不到頭了。
幾乎人人都帶著土產,馬冰哪裡拿得了這許多,奈何盛情難卻,隻得略撿了幾樣方便存放的收下,也堆滿一張桌子。
轉眼到了晌午,眾人便都自覺端了各色飯菜來,滿滿當當堆了兩張大桌,請馬冰吃用。
還有漢子取來自家珍藏的美酒,結果被眾人噴了滿臉。
“糊塗東西,大夫是能隨便吃酒的麼!”
“還不快把你這黃湯拿回去,丟人現眼……”
那人興衝衝來,灰溜溜走,眾人一陣哄笑。
卻說縣衙那邊也在吃飯,元培好奇道:“二兩去了許久,怎的還不回來?”
謝鈺卻是了解她的,並不奇怪,“必然一時心軟,又留下義診了。”
眾人這才想起她素日脾性,恍然大悟。
直到傍晚,聞訊前來義診的百姓才漸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