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一身銅錢紋醬色緞面袍子,留著兩條梳得整整齊齊的胡須,紅光滿面,跟大堂裡那些風塵僕僕的食客渾然不似一路人。
“幾位差爺,”他老遠就開始拱手作揖,“幾位差爺,不知貴客臨門,有失遠迎,罪過罪過,快進後院。”
又對櫃臺上吆喝,“快,上茶,上好茶!”
他無意中往後一瞥,視線落在二喜面上,稍稍停駐,又迅速劃開。
一直觀察著他神色的謝鈺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大堂裡亂糟糟的,還有許多嘴角掛著食物殘渣的食客睜著好奇的大眼往這邊看,屬實不是說正事的地方,謝鈺便帶人穿過門洞,再抬頭,豁然開朗。
這座客棧大體分三個部分,前頭是吃飯的地方,一排屋子住宿,後頭另有幾座院子,最大最好的一座是劉善及其家眷的住處,偶爾也做會友之用。
另外幾座有的是牲口棚,有的存放雜物、糧草等,雖不大精致,也算井井有條。
眾人隨劉善進了他自己住的院子,粗獷簡潔。
謝鈺率先坐下,順手拍了拍旁邊上風口的位置,看了馬冰一眼。
馬冰一抿嘴兒,挨著他坐下。
不多時,小伙計端進來幾壺熱茶,劉善又讓他上燉肉,被謝鈺制止了。
“劉掌櫃,”謝鈺指著二喜,開門見山道,“你可認識此人?”
劉善下意識摸了摸兩撇小胡子,眯著眼,裝模作樣打量二喜幾眼,點頭,“像是有些面善,可是來這裡住宿過?”
二喜急了,“劉老板,你忘了?年初你拿著那高快腿的褡裢來我家訛詐,說不給銀子就報官,硬是討了十五兩才走。我還跟你來看過屍體呢!”
事關自家生死,二喜又是個直性子,一開口說得又急又快,劉善幾次三番想打差都不得行,臉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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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娘的!當著官差的面說老子訛詐,以後買賣還怎麼做!
劉善在心裡怒罵,又摸了摸胡子,勉強陪笑道:“這,這個嘛……”
謝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麼,劉掌櫃沒想起來?”
劉善又要去摸胡子,半路卻被迫去擦了額上流下來的冷汗。
他以前也曾跟官差打過交道,可誰不是旁敲側擊的,哪兒有人上來就玩兒這麼狠!
其實剛才他就認出二喜了,心中暗道不妙,還準備了幾套說辭。
萬萬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差爺不按常理出牌,二喜又是個愣子,好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竟叫他一番算計都沒了用武之地。
事已至此,劉善也沒法繼續裝傻,隻好縮著脖子耷拉著腦袋道:“差爺贖罪,實在是小人這裡每日過往人太多,一時沒想起來,這……”
他咬了咬牙,十分懺悔的樣子,“當日確實是小人見錢眼開,不該勒索,這就把銀子還給二喜兄弟!”
阿德在旁邊嗤笑,“剛還不認識,這會兒就直接二喜兄弟,你這變得夠快啊。”
劉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作勢要去拿銀子。
“站住,”謝鈺道,“銀子的事不急,本官且問你,那高快腿到底是怎麼死的,屍體在哪裡?”
“這……”劉善面上的紅光褪得一幹二淨,一張黃臉看上去更黃了。
他抹著汗道:“大人,實在是小人混賬,那高快腿其實沒死。當日小人聽他酒後抱怨,不過一時糊塗,才起了壞心,便與他商議著,正好要過年了,索性訛詐一回,便拿了他的褡裢去二喜兄弟家。”
“沒死?!”
二喜失聲道。
謝鈺和馬冰等人也是又驚又喜。
若果然沒死,那劉春蘭夫妻自然就沒事了。
“確定沒死?”謝鈺再問。
劉善胡亂抹著臉上的汗,“確實沒死。”
然而馬冰卻注意到,謝鈺的眼睛飛快地眯了下,放在膝蓋上的食指也輕輕點了兩下。
這是他有所發現時的習慣動作。
莫非劉善沒說實話?
二喜急了,撲上去扯著他的領子罵道:“你,你簡直混賬!那,那當日的屍體是怎麼回事?”
他還壯著膽子戳了下呢!分明是涼的。
官差在場,劉善不敢妄動,苦哈哈道:“高快腿怕你不信,提前在外面凍了許久,所以是涼的,看著臉也白。那日你隻是害怕,又不曾上前細摸心跳,故而就,就被騙過了……”
二喜都傻了。
原來,原來是這樣?!
他下意識松手,杵在原地呆愣片刻,忽然抬手抽了自己幾個巴掌,“唉,我真是傻子!”
阿德和跟來的兩個衙役都聽懵了。
你們考慮的還他娘的挺周全!
為了訛詐銀子,高快腿也是拼了!
馬冰看看謝鈺,再看看劉善,忽然出聲問道:“那高快腿去哪裡了?為什麼沒有再去開封?”
劉善才一抬手,謝鈺忽道:“別摸你的胡子了。”
熟悉的動作被打斷,劉善突然有些慌亂,右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鈺緩緩站起身來,背著一隻手走到劉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道:“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你就認出了二喜,後來本官問你是否認識他,你的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摸胡子,然後說了謊。”
劉善的眼皮狠狠一跳,沒敢吱聲。
謝鈺似乎輕輕嗤笑了下,又好像沒有,繞著他踱了兩步,繼續道:
“二喜說出當日的事情,問你記不記得,你又摸了胡子,然後沒說實話。”
劉善的心跳如擂鼓,忽然覺得燥熱無比,額頭上迅速沁出油汗。
話音落下時,謝鈺已經繞到劉善背後。
他伸出手,突然重重拍了劉善一把,“或許你自己都沒發現,每次你想撒謊時,眼珠也會跟著抖一下。”
劉善被狠狠嚇了一跳,兩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大人!”劉善恨不得把頭扎進胸膛裡,帶著哭腔喊,“大人吶,小人真不知道高快腿為什麼沒有再去開封……不對,他既然詐死了,自然不能再去開封,這,這小人……”
老大一個男人,哭得滿臉鼻涕眼淚,謝鈺再想看他的表情時,竟看不清了。
謝鈺微微蹙眉,“把臉擦幹淨。”
劉善抽噎著擦了臉,兩隻眼睛迅速腫起。
這家伙……謝鈺低頭俯視著他,到底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
按理說,一個人的習慣性動作哪怕被點出來,一時半刻也很難更改,可現在……
“你說高快腿沒死,那他什麼時候離開的?”謝鈺重新坐回去,“可曾有人見過他退房?”
劉善搖頭,“好些人都是住了就走的,伙計們看到了時候也沒來續交銀子,就知道不住了,自去打掃,所以有沒有人看見他離開,小人也不好說。”
這一點早在當初調查“殿試舞弊案”時,謝鈺就了解過了,聽他這麼說,倒也不算意外。
“你和高快腿很熟?”
劉善老實道:“也算不得熟悉,他偶爾會來住幾回,就是認識。”
“他是哪裡人?真名叫什麼?平時住在哪裡?”
劉善搖頭,“小人很少過問客人家裡的事情,實在不知他住在哪裡。”
謝鈺看了他一眼,“抬起頭來,看著本官的眼睛回話。”
劉善睜著紅腫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迅速敗下陣來,“小人,小人隻隱約聽得他好像是偏西南一帶的口音。”
謝鈺看向阿德,阿德又看後面另一個衙役。
這衙役是戶曹那邊的,對戶籍分布之類很熟悉。
那衙役想了一回,點頭,“開封西南確實有幾個村鎮姓高的很多。”
但是有個問題:
高快腿是行腳商人,這類人常年在外販貨,一年到頭不回家也很常見。
所以,即便知道了他的家鄉可能也無濟於事。
他們要找的,是他平時各處販貨後的固定歇腳點。
謝鈺又看了劉善一眼,對阿德道:“去召集客棧上下所有伙計,包括廚子、馬夫和打雜的,你們挨著問話,看那幾日誰見過高快腿,誰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還是得先問出高快腿的真實姓名,隻有這樣,才能去查戶籍還是租賃的房舍。
第113章 蒜苗炒臘肉
連跑堂到廚子,再到馬夫,劉善的客棧上上下下隻有十三個伙計,人不多,但各個身強體壯,非常能幹。
然而這個人數和客棧的規模完全不匹配,謝鈺一度懷疑他還有別的手下隱瞞不報。
據劉善本人分辨,是這種客棧的客人們本就沒有太多要求,粗拉拉的就能過,要不了那麼多人。
但單獨問話時,那些伙計卻不乏抱怨:
“掌櫃的忒摳了!”
“我們私下裡都替他算賬呢,每年少說也能掙百十兩,偏做鐵公雞,一毛不拔!”
“什麼用不著那麼些人,俺們都給他當牲口使,累死累活……”
好麼,線索沒問著,倒是先招了一堆控訴。
阿德被他們吵得頭大,拍著桌子讓冷靜,“確實不大好,要不你們換個地兒?”
我也不是管這個的啊,你們跟我說有什麼用?
那些人就猶豫起來。
“其實吧,倒也不是那麼壞……”
“是呢,離家又近,掌櫃的雖然摳門,可從不拖欠。”
“俺們這樣的人,去了城裡也找不到別的活兒……”
人就是這樣,哪怕總是抱怨,可一旦在一個地方扎了根落了腳,安定下來之後,就很不願意再挪窩。
久而久之,外人來勸時,甚至還會絞盡腦汁想出些所謂的優點來勸自己留下。
阿德就在心裡腹誹,這不跟兩口子吵架一個套路麼!
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問到高快腿時,大部分伙計的印象都不深刻。
一來他們都太忙了,實在沒工夫細細打量每個客人,高快腿又算不得特殊;
二來如今都過去大半年,記憶十分模糊。
倒是有個負責住宿的伙計想了一回,說:“好像確實來過,他還在房間裡吐了,小人打掃費了老大勁!”
阿德追問:“喝醉吐的麼,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伙計搖頭,“好像沒喝酒,沒聞到酒味兒呢。當時小人還去找了掌櫃的,掌櫃的怕高快腿得了什麼病,大過年的死在客棧就不好了。”
阿德:“……”
你們客棧這樸實無華的經營,大有黑店的苗頭啊!
“那你們掌櫃的跟高快腿見面後,說過什麼嗎?或者說,有沒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一起?”
經這麼一提醒,伙計還真想起一些細碎的片段,當即用力點頭,“確實有過。”
當時他們還擔心,可別真死了吧?
“那幾天劉善出去過嗎?”阿德滿懷期望地問。
然而換來的卻是伙計的搖頭。
甚至沒人能確切地說明高快腿到底是哪天哪個時辰來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