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離開東宮一年後。
五歲的李承衍,突然出現在我的餛飩小攤前。
他板著一張小臉,稚嫩的嗓音帶著虛張聲勢的威嚴:
「柳金珠,你別鬧脾氣了。父王已經答應冊封你為貴妃,你快點收拾一下,跟我回宮。」
我聞言,趕緊搖了搖頭,並示意他小聲點。
李承衍這才看見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頓時臉色大變,眼裡寫滿了震驚。
還有……傷心。
他癟了癟嘴,顫抖著指著我:「柳……娘……」
下一秒,竟似要哭出來。
這時,我的腰間從後面環上一雙大手。
我轉過身,對上了一雙妖孽似的眼眸。
「娘子,這是哪裡來的小孩?好沒禮貌,我要吃了他。」
見這人似乎真的生氣了,腦袋上毛茸茸的耳朵就要立起來了。
我趕緊手忙腳亂地一把捂住。
低聲哄著他:「這裡人多,不許變身……也不許吃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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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收拾包袱,從東宮離開時。
我那沒名沒分的太子夫君李時弘,正坐在院子裡。
手裡拿著一杯新茶,一副氣定神闲的樣子。
他看著我,目光裡似有嘲弄,又似警告:
「金珠,你又在耍什麼性子?若華她性情嫻淑,人品高潔,入府後必不會為難你。」
「若你今日執意要走,我也絕不挽留。但若你想再回來,我太子府便再沒有你的位置了。」
昨日,聖上下了冊封太原王氏嫡長女王若華為太子妃的旨意。
王若華不僅出身高貴,才學更是名動上京,與李時弘青梅竹馬。
聽說,這道旨意還是李時弘親自求來的。
他早已忘了在桃花村裡對我的承諾,此生隻娶我一人。
想到這裡,我內心酸澀。
但腳步未停,繼續向前走去。
身後的人卻是一滯,話裡帶著隱隱的怒氣:
「你一旦離開,就再也見不到承衍了,你不是最愛他嗎?」
是啊,還有承衍。
這是我差點丟了性命才生下的孩子,我怎麼會不愛他呢?
可是在他毫不猶豫地打翻了我手中的小餛飩。
任由滾燙的湯汁澆了我一身時。
我的心,便涼透了。
我記得那時的承衍,冰冷地瞪著我,仿佛在看一個仇人。
小小年紀的他,憤憤道:「柳金珠,你出身低賤,我不要你做我的母親!你滾!」
既然這樣,那我也不要你了。
2
在我跨出東宮的大門時。
身後似乎有杯盞被狠狠摔碎的聲音。
我沒有回頭。
而是抬頭看了眼天空,不同於那四四方方小院裡的逼仄。
而是碧藍澄澈,萬裡無雲。
溫和而不刺眼的陽光,似乎能拂去一切舊塵埃,徹底照亮心底陰霾。
這時,一輛精美華貴的馬車,在門前緩緩停下。
一名嬌美雍容的女子踩在小廝的背上,儀態萬千地走了下來。
正是未來的太子妃,太原王氏的嫡長女,王若華。
也是李承衍心心念念想要的母親。
此刻,王若華見我穿著麻布衣裳,還背著一個舊布包的模樣,不由得捂嘴笑了。
「柳姑娘這副模樣……倒真是別致,難怪太子殿下從不願在外人面前提起你啊。」
話語裡是毫不掩飾的刻薄與諷刺。
一點都不像她在李時弘和承衍面前的溫婉大方。
恰在此時,身後突然蹿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是李承衍。
他先是皺起眉看了看我:「柳金珠,你怎麼穿成這樣?」
臉上帶著說不出的厭惡和嫌棄。
下一刻,他便牽起了王若華的手:「華姐姐,我剛寫了幅字,你來看看。」
語氣裡還帶著幾分撒嬌。
他自從啟蒙後,就再未同我親近過,覺得我這個鄉野出身的生母給他丟人。
王若華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得意。
而後卻又恢復了溫婉的大家閨秀模樣,低下頭笑著對承衍道:「好,我們小承衍是愈發厲害了。」
承衍聞言,眼睛都亮了亮。
這樣的場景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上演過。
從前,我的心裡總是因此而酸楚難過。
可是現在,我卻多了一分釋然。
這世上,無論是摯愛,還是至親,沒有緣分便不必強求。
於是,我繼續向前走去。
前方拐個彎兒,就是熱鬧喧囂的主街道了。
小販賣力的吆喝聲仿佛就在耳邊。
跟著李時弘來上京近四年,我卻從來未能踏出過太子府。
這次要走了,我終於也能看下這傳說中的繁華上京了。
想到這,我的腳步愈發輕快。
李承衍卻邁著蹬蹬蹬的腳步,從身後追了上來。
他微微扯過我的袖子,臉上的神情別扭。
他似乎有些不安:「柳金珠,你要去哪裡?」
然後又紅著臉補充了一句:「別出門去給我丟人。」
我輕笑一聲,一點一點將我的衣袖從他的手掌中扯出來。
然後扶著他的肩膀,將他往後一推。
「李承衍,我要回家了,不會給你丟人了。」
3
半個月後,我回到了桃花村。
這是我的家鄉。
也是我撿到李時弘的地方。
那時的他,渾身是血,心口還中了一箭。
就這樣倒在路邊。
我放下背簍裡拾得的柴火,俯身探了探他的口鼻。
還有氣兒。
於是便放棄了好不容易拾得的柴,將人連背帶拖地帶了回去。
洗幹淨之後,發現他的模樣甚是好看。
比我們村最好看的劉秀才,還要俊上很多。
我當時臉就紅了。
後來更是掏空了錢袋,請大夫治好了他。
可誰知李時弘睜開雙眼的一瞬間,便是扣住我的手腕,將我壓在身下。
厲聲逼問我:「你是誰?」
我蒙了一圈,然後道:「我是柳金珠啊。」
李時弘聞言,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半晌後,似見我沒什麼威脅,才松開了我。
他嗤笑一聲:「金珠?這名字……可真俗。」
我頓時有些不高興了,掰著手指跟他算賬:「哪裡俗?你的命,還是我花了一顆金珠救回來的呢。」
想到這裡,我更加心疼了。
早知道這男子嘴巴這樣壞,我就不救他了。
李弘時見我這副模樣,不自在地輕咳了聲,道:「以後,會賠你更多的金珠。」
我心想,你都狼狽成這樣了,還吹牛呢!
許是我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信」兩個大字。
李弘時又氣又好笑,原本蒼白的臉上也多了絲血色。
他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丟在我的掌心:「以此為信物,孤……我絕不食言。」
4
李時弘可真難養啊。
蔥姜不吃,雞鴨脖子以上、腿腳以下不吃。
魚要人挑完刺才肯入口。
村子裡的鄰裡鄉親都知道我撿到了一個美男子,便總是找借口過來瞧。
不僅是未婚女子,連剛出嫁的小媳婦兒也常常給我送曬幹的辣椒、風幹的臘肉。
就為了偷偷瞧一眼李時弘。
我有些頭疼,便在一個惠風和暢的午後。
用高明又巧妙的手段暗示了一下李時弘:你身子養得差不多了,就趕緊走吧。
那時的李時弘正坐在小板凳上,看著一卷書。
明明是該有些窘迫的坐姿,他偏偏像幅畫兒似的。
聞言,李時弘抬頭望向我,嘴角微微上揚:「金珠,你要夫君不要?」
陽光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容顏如玉。
眼裡的溫柔,像是會醉人的酒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臉也跟著滾燙了起來。
5
起初,剛把人撿回來時,我確實存了這個心思的。
我娘在生我時難產去世,爹也在我四歲那年,不慎掉入湍急的河流裡淹死了。
從那以後,我便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桃花村了。
平常日子還好,每逢年節,我都會有些難過。
那時的我就在想,要是能有一個人陪著我,該有多好啊!
後來遇到了李時弘,他長得這樣好看。
我就想,等他好了,便問問他,願不願意娶我。
這樣每年過節的時候,我就可以做一桌子好吃的,不用擔心吃不完了。
可是沒等我問出口,我就發現了個要命的問題。
李時弘,他真是嬌氣又難養!
還特別招人!
萬一給我惹來了麻煩,那就不好了。
所以從那以後,我便歇了心思。
一心隻等著他養好傷,趕緊把這尊大佛送走。
可是現在。
當他就這樣帶著淺淺的笑意,問我要不要夫君時。
我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要。
再難養,我也先養養看。
6
果然,腦子一熱做的決定,總有一天是要付出代價的。
當年,我背著一個小包袱,就跟著李時弘去了上京。
如今,我又背著它回來了。
隔壁的春秀見到我的時候,明顯一愣。
然後陰陽怪氣地道:「我當這是誰呢?柳金珠,你不是去上京當大官夫人了嗎?如今怎的一個人回來了?」
當年李時弘在的時候,春秀就總往我家跑。
今天是繡的帕子,明天是熬的骨頭湯,跟不要錢似的送。
明明她從前是最討厭我的,不是罵我笨蛋,就是說我命硬,是個喪門星。
可那段時間,她對我親昵得像是被什麼東西附了身。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看上了李時弘。
當我和李時弘拜了我爹娘的牌位後,她就再也沒上過門了。
「一個笨蛋,嫁了一個窮光蛋,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還美滋滋地呢。」
偶爾,我從她家門口經過時,便能聽到她在院子裡用不大不小的聲音罵道。
再後來,當李時弘的暗衛找到桃花村時。
村裡的人都愣住了,這才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柳家金珠撿到的相公,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大家自幼生長在村裡,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十裡鎮。
第一次見到這陣仗,都嚇得不敢出門。
所以,當我拎著小包袱跟著李時弘離開時,隻有隔壁的春秀倚在破舊的院門前。
她用一雙杏眼,上下掃了我一圈,冷哼道:「小麻雀還想變鳳凰,當心被人拔了毛丟回來。」
如今,竟真的被她說中了。
7
回到家中,我先用幹淨的布擦了擦爹娘的牌位。
然後上了三炷香,跪下磕了頭。
頭抵在地上的時候,憋了好久的淚珠才滴了下來。
「爹娘,女兒回來了,讓你們擔心了。」
以後不會了。
站起來的時候,我胡亂用袖子擦了擦淚。
打開了隨身的包袱。
裡面除了些衣物,還有一張銀票和一些碎銅板。
我原先有六顆小金珠,一顆用來救了李時弘的命。
另外五顆在李承衍出生時,託人打了個小小的長命鎖。
從太子府離開時,我幾乎什麼都沒動,連李時弘當年送我的玉佩也放在枕下了。
但是銀票,我帶走了一張。
就算是我曾救了李時弘一命的酬勞。
畢竟他的命肯定比這一百兩銀子金貴許多。
將銀錢和衣物收拾好後,我拿起竹笤帚將院子掃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