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說:「等會兒啊,咱們去做個小檢查,醫生說你右耳有些發炎,就去拍個片子,不疼的。至於費用,那小子害你住院的,他錢多著呢,他能不掏?他這麼大人,做錯事不承擔責任,我都要替他羞愧而亡。」

周海晏在收拾碗筷,頭也不抬:「對對對。」

拍片子很快。

醫生看著灰白的影像,語氣凝重。

「這小孩的右耳先前受過傷,拖得時間太久,耳膜穿孔沒有及時得到治療,現在又多次受到重力擊打,傷上加傷。情況復雜,隻能說,吃藥把目前的炎癥減輕。」

「動手術能治愈嗎?」周阿姨眉頭緊皺。

「手術成功率很低,不建議。」

似乎是誰也沒預料到的結果。

從醫院出來後,大家一路沉默。

可我不想他們因為我而不開心。

右耳的聽力在慢慢下降,這是我很早就發現的事情。

五歲那年,我爸的一巴掌導致我耳膜穿孔。

我媽帶要我去醫院,在半路錢被我爸搶去賭博。

他說我沒那個嬌氣命倒是有嬌氣病,芝麻大點事成天往醫院跑。

我媽懦弱,她隻會抱著我哭,然後讓我吃兩顆消炎藥。

一開始耳朵是疼的,疼到整夜都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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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裡面漲漲的,還會發燙。

我抱住媽媽說我難受,她拍拍我的背,讓我趕快閉眼睡,睡著就沒事了。

我試了,但沒有用,疼痛反而被放大了一樣。

我說,媽媽我還是好疼。

她眼神中沒了憐惜,反而多了不耐煩和懷疑。

她說,我賺錢不容易,你能不能別這麼嬌氣不懂事。

可我真的沒有撒謊,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沒人理會我。

所以我隻能忍,忍到把指頭咬出血,忍到把虎口處咬青紫。

這種方法是有用的,後來真的不疼了。

因為已經疼痛已經成了習慣。

一個又一個漫長難捱的夜晚,一次又一次提醒著我,我是一個沒有人心疼的小孩。

可如今這份遲來的心疼竟然在他們身上看見了。

這份認知幾乎讓我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我長呼幾口氣,把情緒憋了回去。

臉上掛笑,聲音還是有些沙啞。

「其實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的啦。而且,一隻半的聽力真的很酷!」

周阿姨偏過頭,眼角一片泅濕。

周海晏從兜裡抽出手,捂住我的耳朵,聲音低不可聞。

「嗯,確實很酷。」

9

平安巷它太深了,所以站在巷口看和走進去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原以為周海晏像他們所說的,是個收保護費的小混混。

所以才會去找他。

可是,真正接觸過後,我發現不是那樣的。

他是好人,他媽媽也是。

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鼓起勇氣的孤注一擲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又癟了回去。

我身體裡流著唐世國的血。

生逃不開,死也脫不了,注定要永遠磋磨。

回去的路上,周阿姨緊緊牽著我的手,周海晏拎著醫生給我開的藥,走在我們後面。

溫馨得就好像,我們是一家人。

我多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可以這麼一直走下去。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小巷,幻想就該結束了,我沒有理由再繼續待著。

有些說不上來的難過。

我打算把門口的行李拿上,然後回家。

至於回家後,等待我的會是什麼,我不知道,隻覺得想想呼吸就開始困難。

奇怪的是,我在門口來回找了三遍,也沒找到我的包。

「不進來,在門口找魂?」

大概因為我耽誤了工作,周海晏一到家就開始畫稿。

兩條長腿一前一後地撐著凳沿。

我小聲道:「找一個包,就那種編織袋。」

他豎起筆往上面指,「在南邊向陽那間房,我媽給你收起來了。」

「啊?」

還沒等我問個明白。

周阿姨從廚房走了出來。

摟過我的肩,「清清呀,湯剛燉上,我給你在樓上收拾了一間房,走,看看合不合心意。」

聽懂什麼意思後,我連忙擺手。

「不用的,不用的阿姨,我馬上就回家了。」

「回去幹嗎?找打啊?」

周海晏頭也不抬。

「什麼時候養好了什麼時候再回去,別出門又倒了,我周海晏再被人戳脊梁骨,說我連小孩兒都欺負。」

「......」

周阿姨附和,「對對對,先住兩天,養養身體。」

我怔然,天上掉了個大餡餅,把我砸得暈乎乎。

半推半就地,就這麼上了樓。

房間整齊精致,有獨立的衣櫃和寫字臺,床上還鋪著嶄新的碎花四件套。

一盆珠圓玉潤的小多肉在窗臺,悠悠地曬著太陽。

或許是氛圍太好。

連沙發上的土黃色編織袋,也被襯得明亮起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還是太單調了些,時間趕,女孩子的房間應該花些心思,你住進來阿姨慢慢裝飾。」

不,已經很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實。

我從來沒有住過這麼漂亮的房間,記憶裡一直都是那個陰暗不見光的雜物室。

或許我該拒絕的,可是莫名舍不得。

晚飯時,周阿姨把最後一道冬瓜玉米排骨湯端上,放在了餐桌中間。

三菜一湯,每一道菜看起來都很清爽。

不是一鍋亂燉。

碗和碟,是成套的,白瓷黑邊。

沒有裂痕和開口。

我曾在書上看到一段話,大意是民以食為天,一個家庭生活氛圍和生活態度如何,從飯桌上就可見的清楚。

如今簡簡單單,卻是我所渴望的卻又遙不可及的家。

周阿姨讓我不要拘謹,愛吃什麼夾什麼,當成自己家一樣。

我默不作聲點頭。

偷偷克制著吃飯的速度,盡量放到最慢,可是碗裡阿姨給我夾的菜還是吃完了。最近的那道香菇蒸雞塊,離我的筷子隻有不到三十公分,我卻動也不敢動。

菜吃完了,就不能再夾了,否則就是自私沒教養。

是不討人喜歡的。

這是我爸媽從小教給我的道理。

不喜歡我的人有很多,可我不想周阿姨他們也不喜歡我。

我一下接一下刨著碗裡僅剩的白米飯,裝作一副很忙的模樣。不敢停下來,讓他們發現我的窘迫和無禮。心裡埋怨著自己,剛剛要是再慢一點就好了。

最後,連碗裡最後一粒白米飯也吃光了。

我慢慢把筷子搭在碗邊。

周阿姨:「清清,你這就吃飽了嗎?咋吃這麼少,怎麼夠。」

我點頭,「吃飽了的,阿姨。」

「真飽了?」她一臉擔憂。

「真的真的。」

為了增加可信度,我作勢打了個飽嗝。

感受到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我抬頭和周海晏對視上。

他黑眸定定。

「你隻要住在這裡一天,這裡就一天是你的家,你不用拘束。」

我沒深思他話裡的意思,趕忙點頭保證自己真的吃飽了。

然後借口去樓上寫作業。

身後,兩人對視良久,周阿姨先嘆了口氣。

10

不出意料。

吃五分飽的結果是,半夜被餓醒。

胃疼到反酸。

我用手在肚子上亂揉,身體側躺蜷縮成一團。

按照以往的經驗,捱過這一陣就好了。

我開始發散大腦,岔開注意力。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天。

國慶節放七天假,下下周一才去上學。

可我不想去學校,我害怕那些人,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老師。

身下的被子柔軟舒適。

我伸手撫平表面的褶皺,輕嗅。

上面沒有煙酒的臭味,也沒有潮濕的霉味,是陽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周阿姨抱了我,她說見到我第一眼就很喜歡我,覺得我哪哪都可愛。

她說,早上她不是故意的,隻是膽子小,怕鬼。

她還說我和周家有緣,她以前一直想生個女兒,取名為周河清,一兒一女,寓意海晏河清,萬象升平。

隻是她沒那個福分。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透露著平靜的悲傷。

我不敢追問,因為這是一種雪上加霜。

這世間,本就各有各的隱晦和皎潔。

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見我可憐,終於肯施舍我幾分同情。

如果是,那想我求求他,能不能多同情我一點。

隻要一點就好。

讓我在這裡多待幾天。

就當是做一個短暫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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