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妙顏身體飄浮起來,在我亡魂的正對面。
她的四肢被無形刀刃割開,鮮血如霧……最後隻剩下森白的骨頭。
我發出「呀」的一聲驚呼。
虞妙顏的死狀,比我悽慘恐怖一萬倍。
似乎感應到我的驚呼,白珩放緩了抽骨動作,紅衣擋在我面前。
我看見成為怨魂的虞妙顏,她想要逃走,被看不見的結界擋住。
她向我求救:「姐姐我錯了,我不該害死你,搶你姻緣……你替我求求狐仙,讓他放我走。」
我飄到白珩面前,和他說話,他一直低著頭,白發滴下血珠。
他好像看不見我……
但他能看到虞妙顏,血霧染紅他金色面具,他笑著露出狐狸尖齒:「還不告訴我,阿栀在哪?」
他抬起手掌,聚起綠色狐火。
虞妙顏嚇怕了,慌忙道:「我說!她已經死了,死在成親路上,就在山腳下。」
天地靜了一瞬。
虞妙顏的靈魂被狐火籠罩,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
他是狐仙,已能渡劫為仙的大妖,卻在此刻,神魂欲裂,幾近瘋癲。
紅衣從我身邊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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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白珩,看他跌跌撞撞跑下山路,忘了自己能夠御風飛行,他重重摔了一跤,顧不得用法術治療傷口,爬起來循著血味,繼續尋找我的屍首。
他在萬丈深的崖底,找到了我血肉模糊,難辨人形的屍體。
一簇簇潔白不起眼的栀子花落在我身上。
5
他對著月,發出痛徹心扉,悲憫絕望的獸嗥。
白珩解下紅衣,收斂起我支離破碎的軀體。
他看我的綠瞳,空洞洞的,像是兩個窟窿,眼淚滾了出來,滴在我血泊裡。
「我已五百年未傷人,天道為什麼……還不能放過她!」
原來妖和人一樣,傷心到極致,會哭的。
我抬手想幫他擦去眼淚,我的魂魄碰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
也許是察覺到空氣中的異樣波動,他像是活了過來,到處尋找我的蹤跡。
「阿栀你在哪?」
「阿栀!」
「阿栀……」山崖下隻有他急迫,撕心裂肺的呼喚聲回蕩。
我就在他面前,兩個人像是隔著銀河天涯。
白珩找累了,失望了,一瘸一拐走回我的屍體旁,他變回一隻雪白的狐狸,發出哼哼唧唧的小獸嚎叫,仿佛在哭。
耷拉著腦袋和尾巴,蜷縮在我屍體旁。
一邊哭,一邊舔舐我七零八落的身軀,我的身體漸漸被他拼好復原。
他抬起毛茸茸的腦袋,望著我面容,碧瞳碎滿了哀傷:「阿栀我會救回你,不管付出何種代價。」
我忽然想起,在我五歲後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會在我被下人欺負後,讓那些人霉運纏身。
下人們暗地裡叫我「災星」,我不在乎他們怎麼叫我,隻要不再受欺負便好。
十五歲那年隆冬,我和虞妙顏一起摔入結冰河塘。
所有人都忙著救虞妙顏。
我在冰冷的水裡越沉越深,在昏迷時,被人抱起,溫暖的嘴唇撬開我的牙關,渡來空氣。
出於本能,我緊緊抱著他,貪婪奪取他唇舌間的氣息。
穿過飄浮的黑發,冰涼的河水,我對上一雙無盡溫柔的碧瞳。
我在偏院裡發了幾日高熱,乳娘年紀大了,伺候不周。
半夜有「人」守在我床邊,喂我喝藥,為我擦拭冷汗……
在我耳邊柔聲低語:「阿栀別怕,我會守著你。」
「喝下這碗帶妖血的藥,你很快就能痊愈。」
發燒昏迷間,我聽見虞妙顏帶著下人,氣勢洶洶過來找我算賬。
可她在房間裡呆站了一會,又無聲慌忙離開。
大概是在那時,她窺見了白珩,一直在我身邊,守護、照顧我多年的狐仙大人。
6
化出妖身的白珩吐出他千年妖丹,送入我發紫的嘴唇。
我在戲本子上見過,妖的一生修行,全在妖丹上。
救了我,白珩會死!
我拼命阻止,淚流滿面地一遍遍說:「不要,不要……」
這顆瑩白的妖丹還是送進了我的身體,但是我並沒有醒來。
失去妖丹的白珩同樣錯愕:「為什麼救不回她?」
突然一股吸力傳來,我被拽回自己肉身,一陣頭暈後,我坐了起來。
不是虞家的陳設,我是在哪?
一個穿著甲衣,臉上染血的少女,高興地跑進房間裡喚我:「三妹,你上次狩獵毒鮫受的傷還沒好嗎?」
不等我明白她說的話,這具身體本能地點點頭。
少女上來檢查我傷勢後,眼睛晶亮道:「你知道這次爹爹和叔父他們抓到了什麼大妖?」
「蟒精還是夢妖……」我聽見身體發出聲音。
少女得意揚起小鼻尖:「都不是!關在鎖妖籠裡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狐妖王!」
「隻等著進獻給貴妃娘娘,賞賜我們。」
我捂著受傷的臂膀,在宅子中走動,從下人嘴裡套到一些話。
這裡竟然是五百年前,妖物橫行的大殷,我是捉妖世家的三小姐,孔清音。
捉妖世家,捕捉馴化妖物,交給朝廷,換得官爵賞賜。
孔家是捉妖世家中的翹楚,深受貴妃娘娘垂青。
在貼滿符咒的大殿裡,我見到了一個多高龐大的籠子,裡面關著一隻懶洋洋閉目打盹的白狐。
狐毛純白如雪,身後已有三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狐妖生出九尾,便能通天,位列仙班。
哪怕它閉著眼睛,可怕的妖力還是傾瀉而出。
察覺到我的到來,他聞到了凡人氣味,幽暗冷酷的碧瞳睜開,一汪幽綠恍若深淵。
我下意識退了兩步,叫出他的名字:「白珩?」
這是五百年前的白珩!
他輕叱一聲:「無名小捉妖師,竟知道本妖的名字!」
我走到鎖妖籠面前,聲音急切:「我是虞栀,五百年後你用妖丹,想要救活我。」
「妖丹何其重要,我修行千年,以人心為食。會為了區區凡人,放棄成仙的機會?」他碧瞳輕蔑俯視我,「小捉妖師,本妖活的時間可比你長多了,吃過的人,比你見過的人都多,故事也該編得像樣點。」
五百年前的白珩,妖性難馴,根本不信我的話。
我倚靠著鎖妖籠坐下:「你有辦法送我回五百年後嗎?那個白珩還在傻傻等我。」
7
他慵懶而高貴地眯起妖瞳,道:「你湊近一點,讓我聞聞你身上味道。」
鎖妖籠由特殊材質做成,妖物靠近欄杆,會立馬被燙傷燒焦。
他雪白的皮毛焦黃了一大塊,妖血順著傷處滴落。
我一動不敢動,眼底閃過心疼。
白珩感覺不到痛般,粉嫩的狐狸鼻尖伸出鐵欄,細嗅著我身上氣味。
「奇怪,你身上確實有我妖丹的味道。」
「小捉妖師,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轉過身,想要摸一摸他的狐狸鼻子,他已收了回去,碧瞳打量我,懶散道:「黃毛小丫頭,尺寸一般,容貌一般,還不及本妖座下的野雞精。本妖如何會被你迷住,還自剖出妖丹?」
我後知後覺,氣紅了臉,捂著胸口。
「我年紀尚小,會長大的,說不定能長成傾國美人。」
但說起傾國美人,誰能比上白珩?
狐妖美人,才是萬妖之首。
他笑看了我一眼捂著的地方,玩世不恭:「本妖會等你長大,凡人壽命不過區區百年,彈指一揮間,也算是找點樂子。」
大殿的門突然被打開,穿著藍衣廣袖的男子走來,滿身靈氣,氣韻斐然。
我下意識叫他:「璇璣哥哥。」
腦海裡閃過相應的記憶。
他是我們年輕這一輩裡最傑出的捉妖師,極高的天賦,極深的靈氣,是他親手抓住了白珩。
琥珀色清冷的瞳停在白珩未愈合的傷口上。
他冷聲道:「方才是狐妖想傷你?」
我連忙解釋:「不是!」
可他拿出了漆黑的玄鐵鞭打在籠中無處可逃的白珩身上:「孽畜!妖就是妖,妖性暴戾,需要好好調教!」
白珩躲也不躲,合著眼睛,漂亮絨毛的狐狸臉上掛著一絲譏笑。
隻是幾鞭子,貫穿的傷口染透了他潔白皮毛。
我沒忍住,拉住璇璣的手:「哥哥別打了!」
記憶裡,我和璇璣青梅竹馬,一起拜入青山門學習捉妖,他對我總有幾分寵慣。
璇璣慢條斯理卷起鞭子,摸了摸我頭頂:「清音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這兒妖氣汙濁,你先出去,訓妖場面血腥,會嚇到你。」
一直閉目的白珩突然睜開眼睛,用妖王的口吻,冰冷命令:「拿開你的髒手,別碰她!」
這句話惹惱了璇璣,他直接抽出了斬妖劍。
我嚇得臉色蒼白,璇璣捏訣,無形力道推著我離開大殿。
大殿被反鎖上,我想盡辦法也打不開。
等深夜,捉妖師離開,我才找到機會溜進大殿,看到鎖妖籠裡的白珩。
他奄奄一息躺在籠子裡,妖血飛濺得到處都是。
我捂著嘴巴,好一會,輕聲害怕叫他名字:「白珩、白珩,你別死!」
8
小手穿過鐵欄杆,我撫摸他巨大毛茸的狐狸腦袋。
三條豎起的狐狸尾巴,此刻靜靜垂在身後,毫無生機。
就連手掌下的皮毛觸感也冰冷黏糊,仿佛他整隻狐狸剛從冷水裡撈出來。
我想到了在虞家養過的一隻白色雜毛小狗。
偏院裡,我和嬤嬤帶著小狗,三個一起相依為命。
虞妙顏討厭小狗對她叫喚,對她露出犬牙,她命人一顆顆敲碎狗的牙齒,把它溺死在河裡。
我找了一天,直到看見河面上飄起的小小屍體。
我把小狗從水裡撈起時,也是這樣,冰涼僵硬,溫暖的毛結成了一縷一縷,纏繞在我指尖。
鎖妖籠限制了白珩妖力,他無法自行療傷。
這樣下去,他要麼屈服,要麼死在捉妖師的手裡。
我拔出腰間斬妖的匕首,劃開手腕,溫熱的血湧出,我伸入籠子內送到白珩嘴邊。
「你喝我的血,活下去。」
隻要妖不死,受再重的傷,食人後便能恢復。
正因如此,這世上妖物橫行,數代捉妖師也除不盡。
白珩緩緩睜開獸瞳,裂開尖利的牙齒,冷嗤:「你這是做什麼?讓我一個妖,喝你捉妖師的血?」
比起這隻桀骜不乖的大狐狸,我更想念五百年後溫柔的白珩。
我抓住他後頸的毛,把他拽到我手腕面前:「吃你的!給我活著,你要是敢死了……」
他死了,我就找不到辦法回到五百年後。
白珩發現妖丹救不活我,會做什麼呢?
有了孔清音的記憶,我才知妖性暴虐,屠戮生靈,食人填腹是常有的事。
到底五百年間發生了什麼才讓白珩變了,修出八尾,不再傷人,一心一意守護在我身邊。
手腕傳來粗粝的舔舐感,有點疼。
白珩也不客氣,尖尖的狐狸齒劃過我的皮膚,讓更多的血流出來。
我喂了他很久,看他身上的傷慢慢恢復,才收回手腕:「明天再來見你。」
起身的時候,一陣暈眩,我扶著鎖妖籠才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