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玉堂跪在地上,隻輕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沈母倒是面色好看了些,又對我道:「趙小姐為江幹撫臺家的千金,老爺與她父親是故交,日後她入了門,即便你願意給七郎做小,也要她首肯才行…….你這丫頭,何苦哀哉。」


「我願意,我願意!」


怕她壞我好事,我幹脆和沈玉堂跪在了一處,還一把握住他的手,堅定道:「夫人成全我,隻要待在公子身邊,為奴為婢我也願意!」


沈母有些動容:「你對我兒,倒是痴心一片。」


我連連點頭,身旁的沈玉堂卻又是一聲輕嘆,還隱隱含著幽怨。


最終,沈母讓我先回去了。


我走出屋子,看似沒有回頭,實則認真地豎起了耳朵,偷聽著她與沈玉堂說話——


「早就聽聞你對身邊這丫頭縱容,平日走到哪兒都要帶著她,可見你是真的喜歡她,生怕別人搶了去。」


「我兒,你如今在家丁憂,凡事萬不可落了他人口舌,影響將來仕途,趙小姐入門之前,即便你再喜歡她,也不可與她育有子嗣……」


看吧,我就說沈玉堂喜歡我,連他母親都這麼說了,狐狸姐姐還不信。


當晚,我美滋滋地等在了書房,如願以償的見到了沈玉堂。


房內燈光如豆,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我便衝上前去,抱緊了他的腰。


「公子喜歡我。」我洋洋得意。


他低頭看我,眼中含著隱約的笑意:「何以見得?」


我認真道:「公子教我識字,教我畫畫,帶我吃酥油餅,給我買小糖人,還送我鼗鼓和好看的衣裳,秋實姐姐她們都羨慕我呢,說公子從沒對她們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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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堂聞言笑了:「原來,竟被你發現了。」


「對,我可聰明了,早就看出你喜歡我。」


我不免得意,他摸了摸我的頭,看著我,聲色低沉:「那你呢,年年,無名無分也要跟我,可是真的心悅於我?」


「那是自然,我對公子一直如此,更離不開公子。」


眸光直勾勾地盯著他,我踮起腳,在他唇邊吻了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歇下吧。」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今晚無論如何,我都要將他拿下。


這次我很熟練地解開了他的腰帶。


我說:「公子,年年什麼都不要,隻想要你,你便成全我吧。」


沈玉堂朝中探花郎,京中多傳聞他貌如天人之姿,實為風流多情一郎君。


秋實姐姐每每聽到傳聞,都要氣憤地罵一句:「京中那幫貴女,個個對我家公子有意,公子為人正派,不肯回應她們,便造了這般的謠……」


我將這話說給狐狸姐姐聽時,狐狸姐姐嗤笑:「男人哪有不風流的,再正派的郎君,骨子裡也風流。」


我原是不知該信誰的,直到把他推倒在床榻上,才知他是真的正經。


他像是被欺辱了一般,耳根緋紅,眼睛也紅,含著潮湿的濡意,反握住我作亂的手,懇求道:「年年,我還在孝期,你再等等。」


「我等不及了,公子放心,沒人會知道的。」


「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嘿嘿一笑,重復了他的話,隨手將身上小衣扔下了床。


他一瞬間臉也紅了,垂下長長的睫,目光遮掩著不肯看我——


「子為父母斬衰三年,實為二十七月,再等我一年即可,年年,讓我盡了這孝道吧,求你了。」


等一年?


我衣服都脫了!你給我說這個?開什麼玩笑!


窗外寒峭,梅花疏影,映在燭火輕晃的牆上。


室內旖旎春色,炭火燒得旺,襯著沈玉堂如玉的面頰,秀於紅光。


任他如何,我是定不會放過他的。


鋒利的小尖牙,又抵在了他的脖頸,又蹭又咬。


一年了,我對他仁至義盡,耗光了耐性。


若再敢反抗,我不介意直接咬死了他。


好在,沈玉堂是個識趣的。


他薄唇微抿,閉目抬頭,乖乖地把頸子讓出來給我咬。


蹭疼了也不說,隻將手放在我腰上,稍稍用力。


「年年……」


被我乖乖欺負的正派郎君,輕啟朱唇,下意識地呢喃著我的名字。


他聲音動聽至極,隱隱還含著委屈,在我耳邊又念了一遍:「年年……」


我原本粗魯的動作停下了。


忽地想起半年前,他去城外山間拜訪老師,帶了我一同前去。


下山路上,我突發奇想,想來一出英雄救美,以增加沈玉堂對我的好感。


於是暗中手指一揮,山上一塊石頭砸落下來。


而我直接推開了他,被砸傷了腿。


本意不過是想讓他心生愧疚,感動一下。


誰知他比我想象中緊張多了,臉色一白,直接抱起我,往山下醫館狂奔。


徒步幾裡,侍從怕他受累,要背Ṫü₂我下山。


沈玉堂不肯,未曾撒手。


我躺在他懷裡,故作痛苦的樣子,直哼哼。


他額上出了汗,到了山下醫館,讓那大夫先為我止痛。


大夫是個好樣的,直接取出九針,要為我扎針。


我當下臉就白了,嚇得單腿跳了起來,跳到了沈玉堂身上,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哭得悽慘無比:「不要!!!」


天知道,我當年就是被一根針扎入顱內才死的,最怕的就是這玩意。


大概是反應過於激烈,全身發抖,沈玉堂直接抱住了我,手放在我腦袋上,緊緊按在懷裡——


「不怕,年年不怕,我們回家。」


他的聲音縈繞在我耳畔,輕柔得幾近小心翼翼,還隱約含著疼惜之意。


……


思及此處,我突然覺得強扭的瓜一點意思也無。


於是泄了氣,松開了沈玉堂,悶悶道:「好吧,我且等你一年。」


沈玉堂衣衫不整地睜開眼睛,眼中霧氣蒙眬,漂亮得不可思議。


然後他扯過被子,再次將我裹了個嚴嚴實實。


隔著被子,他將我抱在懷裡,頭埋在我頸肩,輕聲呢喃:「年年,謝謝你。」


狐狸姐姐說我瘋了。


她生氣了,說我愛上了沈玉堂。


我不承認,隻說他是個好人,便讓他多活一年。


狐狸姐姐冷笑:「你可知一年會生出多少的變故,男人三言兩句就把你哄了,你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直到灰飛煙滅。」


「不會的,一年而已,我還撐得住。」


「年年,你把人想得太簡單了,我現在覺得興許夜遊神的話是對的,你根本不是沈玉堂的對手,他太聰明,太狡猾,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哪裡不對勁?」


「不好說,你且好好待在沈家吧,萬事小心,等我消息。」


狐狸姐姐眯著眼睛,意味深長:「我會為你備一條後路的。」


這是她一貫的表情,代表著她已然有了別的主意。


狐狸姐姐這一走,便是半年。


自那晚過後,沈玉堂待我愈發好了。


白日,我在書房昏昏欲睡,他抱來一隻兔子,用兔爪子拍我的臉。


待我醒來,便眼含笑意道:「年年,這小兔子送你了,可喜歡?」


我眉開眼笑地接過,嘴上說著「喜歡」,沒玩一會兒就拎去了膳房,找主廚師傅做烤兔肉。


兔肉烤好了,又開心地端去書房,與沈玉堂一同享用。


「公子,別看它小,還挺肥。」


沈玉堂:「……」


沈玉堂為父守孝,葷腥基本不食,反而我對大魚大肉很感興趣,來者不拒。


無非是過個嘴癮罷了,對於精怪而言,東西到腹中如一陣風,起不到任何作用。


饒是如此,見我貪嘴,沈玉堂後來在府內修葺了一處「食肆」。


闲暇之餘,他開始研究食材,研究菜譜。


親自動手做椒鹽蹄膀,煨雞湯,以及各式面食點心。


不僅自己做,偶爾還讓我過來搭把手。


我啥都不會,滿身的面粉,還沾到了臉上。


沈玉堂笑話過我一次,我舔了舔嘴角,抓起一把面粉,直接塞進了他鼻孔裡。


秋實姐姐和霜兒姐姐目瞪口呆。


好消息,他再也不敢笑話我了。


壞消息,他生氣了,好幾日沒有理我。


我耷拉著腦袋去找他,很不服氣:「公子玩不起,小氣。」


他神情憋了一憋,說我愈發膽大,無法無天。


還說我用面粉糊他鼻子的時候,力道太大,他眼淚都出來了,真的很難受。


我於是很愧疚,往他懷裡鑽,不停地去捏他的鼻子:「我錯了,我給你揉揉,別生氣。」


沈玉堂哼了一聲,順勢握住我的手,在唇邊吻了下。


8.


我近來感覺不太好。


總覺身子骨輕飄飄的。


狐狸姐姐很久沒有出現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沈玉堂說要為我作畫。


他以我的模樣,畫了幅「月中仙女驂鸞圖」。


又握著我的手,在畫上題詩,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


雲邊仙女夜驂鸞,月下霓裳舞袖寬。


吹徹紫簫風露下,玉容玄發不勝寒。


我側目看他,他的臉與我貼得很近,呼吸間氣息縈繞,面頰幹淨如玉。


我忍不住舔舔牙,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他頓時便笑了,微微轉過臉來,落在我額上一個吻。


院裡起了風,樹木作響,月影婆娑。


自黃昏便已盛開的天茄兒花悄然含英,色白動人。


沈玉堂忽地想起了什麼,看著我道:「年年,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仙女下凡,前來尋我,我分明記得她有傾城之貌,可又不知為何,記不起她的模樣了。」


他真傻,自我到他身邊,那晚的道梅仙子,便逐漸在他腦中被我抹去容貌了。


我笑盈盈地看著他,並不言語,他卻如那時初見,將額頭抵在我額上,低笑一聲:「我不記得她的模樣了,但我總覺得,她該跟你一樣好看。」


沈玉堂,其實一點也不傻。


我們的一年之約作廢了。


因為連他也察覺到,我變得越來越虛弱。


他說父親喪期未過,但他想娶我了。


府內隻布置了一間喜房,燃了兩根紅燭。


沈玉堂真好看啊,他穿著大紅色的喜袍,襯得皮膚極白,眉眼昳麗。


他將我抱上了床,解開我喜服的系帶。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想我應該欣喜若狂的。


可是他比我先哭了。


眼淚落在我的脖頸,呢喃著我的名字:「年年,對不起……」


屋內紅燭輕晃,我躺在床上,雙目迷茫。


衣衫凌亂,長發也凌亂,他的手與我十指緊扣時,我喚了一聲:「沈郎。」


不可能禮成的。


因為我知道,他此刻做了萬全的準備,欲將一根銀針,扎入我的顱內。


我當著他的面,定定地看著他,然後消失了。


那十指緊扣的手,終究還是握不住的。


不久之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許久不曾出現的狐狸姐姐,她被一劍戳穿了身體。


她轉過頭,滿臉驚恐地告訴我:「年年,沈七郎早就知道你是要害他的妖物,他一直在想辦法對付你。」


「京中青臺觀的大道士,給了他一根銀針,就藏在沈府書房,他在等你能力最弱時,將這根針扎入你顱內,你便即刻灰飛煙滅了。」


「別吃了,沈七郎給你煨的雞湯,裡面燒了道觀求來的符紙,你會一天比一天虛弱。」


「年年,我被道士殺了,特意託夢給你,你記住,京中有個叫曹桓的官,為朝廷的戶部侍郎,去年浙西一帶上繳秋糧四百五十萬石,曹桓交了六十萬石到國庫,人間皇帝查他貪汙,有一百萬石的糧食不知所終。」


「半年前我化作一叫胡狄的糧商,與沈家的二老爺做交易,抵給他一批官糧,是足以抄家的數量。」


「朝廷就要查到他了,你去找交易的糧本,加蓋上沈七郎的印章,沈七郎必死,人間皇帝最恨貪官汙吏,他們家一個也逃不掉。」


「年年,不要心慈手軟,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記得為我報仇……」


......


那個夢,太殘忍了。


醒來後,我渾身顫抖。


然後當真在沈玉堂的書房暗格,找到一個匣子。


打開之後,裡面赫然是一根銀針。


我做了二百年的僵屍,從沒有一刻,像這樣冰寒刺骨。


我的身子骨越來越輕了。


沈玉堂的「食肆」,果真是為我而修葺的。


椒鹽蹄膀,東坡肉,佛跳牆,煨雞湯……


吃到腹中,斷了肝腸。


城內長街,熱鬧如蘇州府。


月色清涼似水,青石板路人影綽綽,拱橋下遊船劃過。


我半躺在船頭,飲了一壺酒ṱû¹。


好沒意思,這酒也好似一陣風,如何能使妖物消愁。


身上,還穿著逃跑時的大紅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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