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又看著安元奇,他倒是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變化。
但有時,越是鎮定反而越讓人心生懷疑。
那邊長公主也看到了我們,如他一樣,笑意凝結,眼神黯然。
但很快,她收斂了情緒,走了過來。
「安珵,你也在這兒。」
「嗯,陪夫人來吃茶餅。」
他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神色如常。
長公主的目光落在我們緊握的手上,眸子又黯淡下來,卻又故作如常地笑了一聲:「是,玉燕樓的桂花茶餅,從前我也很愛吃,可如今覺得手藝大不如從前了,想來是換了廚子吧,怪沒意思的。」
語末,已經有了哽咽之意。
我縮回了自己的手,安元奇卻強硬地握得更緊,他對長公主道:「公主覺得味道變了,不妨試試別家茶餅,何必非要吃他們家的?」
長公主一愣,笑出了聲,然後喚過一旁那膚白如玉的男子,伸手為他理了理衣裳,平靜道:「安將軍說得極是,各花入各眼,何必問來人。
「將軍與夫人品茶吧,本宮就不打攪了。」
說罷,她轉身離開,那氣質極好的男子看了我們一眼,行了揖禮,隨她而去。
我頗不是滋味地看著安元奇,聽周圍有人在議論——
「剛剛那男子是清館的裴月吧,看著十分眼熟。」
「就是他,都說這家伙好男風,看來是轉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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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我也轉性,你看那女子一身貴氣,長相姣好,誰不心動。」
…………
我靜靜地看著安元奇,他像是沒有聽到一般,拿了一塊茶餅給我:「夫人,吃吧。」
我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咬著那塊茶餅。
味道變了嗎?從前是什麼味道的我也沒嘗過啊。
茶餅吃了一半的時候,安元奇起了身,對我道:「夫人,我出去一趟,待會讓晉青送你回去。」
「好啊,相公去吧。」
我咬著茶餅,抬頭衝他一笑。
那晚,安元奇沒有回府。
而我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人。
街上人潮擁擠,林思潤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盈盈地朝我行了個禮:「秀妍小姐,好久不見。」
我對晉青道:「這是誰啊?我不認識。」
晉青對我道:「屬下認識,他是探花郎。」
「那,你們聊聊?」
「不熟啊夫人,屬下與他並無交集。」
「那我們走?」
「走。」
我與晉青目不斜視地走過,豈料林思潤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說話,卻笑意盈盈。
我皺了眉頭,問晉青:「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哪隻手?」
「右手。」
「哦,真可惜,探花郎以後不好提筆寫字了。」
晉青拔出了手中的劍:「探花郎,得罪了。」
林思潤松開了手,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秀妍小姐,怎地對我這麼大成見?」
我冷笑一聲:「你是怎麼對我們家……秀荷的,自己心裡沒數嗎?」
「我怎麼對她了?始亂終棄還是坑蒙拐騙?你且說清楚。」林思潤一臉無畏,衝我嚷嚷。
我心裡一團火,決定同他理論一番,於是讓晉青去前面等我。
晉青了然,將手中的劍遞給了我:「夫人,該出氣就出氣,不必手軟。」
想我姜蓮蓮,也算是乖巧平靜的性子,此刻卻與林思潤在街上爭執不下,牙尖嘴利,說話夾槍帶棒。
玉面書生嘆為觀止:「蓮蓮……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何變得這般咄咄逼人?」
「我現在不僅會咄咄逼人,還會咄咄砍人。」
他又是一聲嘆息:「你若當時有這勁頭,何苦會嫁給安將軍?」
「你可拉倒吧,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一個下人丫鬟的無奈,豈是你這種富家公子能體會的?」
我頗是瞧不起他:「再說了,我與他之間一點也不苦,我們是甜甜的愛情。你哪裡會懂?」
「甜甜的愛情?」
他像聽到笑話一般,嘖嘖一聲:「你都是快死的人了,還甜甜的愛情,佩服佩服。」
我心裡一沉:「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你自己明白,何必自欺欺人呢,李家的鄒媽媽跟著過來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他們的意思了,不是嗎?」
他說得對,我預料到了的,是我自欺欺人。
鄒媽媽在李家是怎樣的存在呢?
曾經老爺有個紅顏知己,二人交談甚歡,詩詞歌賦,是人間理想。
後來這位紅顏知己成了老爺的妾。
但進府不到半年,被鄒媽媽勒死了。
夫人輕描淡寫地說她手腳不幹淨,偷了東西。
偷了東西就該死嗎?老爺一腔怒火,但敢怒不敢言。
李氏娘家在當地有錢有勢,她又性格要強,老爺是文人儒士,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是以這麼多年,老爺隻有秀妍小姐一個女兒。
李家隻有一位夫人,掌控全局。
老爺當然也是有心納妾傳承香火的,但很可惜,但凡他看中的丫鬟之類,尋到機會就會死於鄒媽媽之手。
夫人有各種理由,老爺不會反抗。
後來再也沒有納妾的念頭。
大戶人家,總有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鄒媽媽是夫人手裡的一把刀。
李秀妍帶著雀兒和鄒媽媽來的時候,我就心生不妙了。
我猜到了李家的意思。
秀妍小姐以李家養女的身份入府。
第一步是讓安元奇納她為妾,培養感情。
第二步是讓我悄無聲息地死去,死前或許留下「遺言」,請將軍善待我的妹妹。
第三步,秀妍小姐被扶正,成為將軍府真正的女主人。
她們確實也是這樣做的,隻是沒想到出師不利,安元奇不願意納妾。
時隔半年,與小姐再見,恍如隔世。
我說不清楚,總覺得她對我心生怨懟,直到見了林思潤,才終於明白其中緣由。
林思潤說:「說起來也不怪我,我看上了他們家的一個丫頭,李家說要把小姐許給我,我想著也成,小姐嫁過來,丫頭遲早也是我的人。」
「隻沒想到他們不聲不響地把丫頭嫁了人,既然如此,那我為何還要娶他們家的小姐?」
我驚訝極了:「你喜歡我?」
「本來談不上多喜歡,也就是覺得挺有意思的,直到你嫁了人,我委實朝思暮想了一番,但後來也就放下了。
「不過如今見了你,那種感覺又來了,小蓮蓮,反正你也活不長了,不如跟我走吧。
「以你如今的身份,做正妻是不可能,隻能做我的妾……」
林思潤話未說完,我舉起了劍:「賤人,受死吧!」
8
那晚我回了府,一夜未眠。
安元奇去追長公主,一夜未歸。
我趴在被窩裡哭了半宿,後來昏昏沉沉地睡了。
我還是膽子太小,明知秀妍小姐就在府中,連見她的勇氣也沒有。
她一定恨極了我。
林思潤說:「我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他們家把你嫁了,我心裡不痛快,一想到你跟別的男人濃情蜜意,我就怨他們李家。
「憑什麼讓你嫁人,她李秀妍是人,難道你不是人?為了自家女兒,做出這種偷天換日的勾當,還要自詡清流人家,滑天下之大稽。
「我一時沒忍住,就把對你的那點心思告訴了李秀妍,主要就是想看她吃癟,讓她難受一下,誰知他們李家那麼絕,眼見嫁我無望,直接入了京,要來一招釜底抽薪……
「小蓮蓮,怪對不起你的,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帶你離開,免得你死於非命。」
那晚,我舉著劍,追了林思潤半條街:「你這賤人!害我至此!」
後來我躺在床上,無聲地流淚。
我想起了安元奇,如果我的最終下場是死路一條,我希望他能勇敢一點,和心愛的長公主在一起。
如果是他們在一起,我不會有任何遺憾。
我這輩子,能遇到安元奇,不算白活,死而無憾。
我希望他幸福。
秀妍小姐終於對我下手了。
她拿給安元奇一張藥方,擔憂地問他:「將軍,我秀妍姐姐莫不是生了什麼病,為何總見她偷偷喝藥,這個方子是我無意之中在她房裡看到的,我有點不放心。」
她沒有冤枉我,那張避子湯的藥方,確實是我的。
成親半年,沒有身孕,是因為我沒打算生孩子。
安元奇不敢置信,緊抿著嘴唇,面色難看至極:「這就是所謂的生不出孩子?李秀妍,你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冷若冰霜,眼神陰沉駭人:「給我個解釋,我說過我不負你,你也莫要負我。
「解釋不出來,我會殺了你。」
解釋什麼?解釋我膽小懦弱,卑微可笑?
解釋我三歲被賣入李家,管事嚴厲,夫人也嚴厲。
做錯了事就要挨打、罰跪。
直到小小的小姐牽起我的手,她的手那麼小,那麼軟,卻又那麼堅定。
她稚聲說:「蓮蓮,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除了我,誰都不可以欺負你。」
她說到做到,從那以後,誰也沒有打過我,連夫人也不例外。
我的秀妍小姐,更是從未打罵過我。
她吃的東西我都可以吃,穿過的衣服會送給我穿,喜歡的首飾偶爾也會插在我頭發上。
刮風下雨,我們倆窩在她的閨床,我昏昏欲睡,她可憐兮兮地抱著我的脖子:「蓮蓮,我好怕呀。」
她習文識字,回來之後要一筆一畫地教我,同我相視一笑。
那麼好的小姐,我的命原本就是她的,她若想要,我隨時給她。
安元奇懂什麼呢?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小姐對我有多重要。
我這個將軍夫人的位置,原本就是她的呀,我是要還給她的,如何能給他生孩子呢?
所以,我低低地笑了一聲:「沒什麼可解釋的,我在騙你,你看不出來嗎?」
安元奇的表情那樣驚懼,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安元奇,你真的很煩,你知道我每天應付你,應付得多累嗎?生孩子?我對你都足夠厭倦了,怎麼可能給你生孩子……」
他的手越來越重,我逐漸呼吸困難,啞著嗓子艱難道:「你以為,我會像長公主那樣愛你嗎?你位高權重,可惜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痛嗎,痛就對了。
我還記得長公主那句虛無飄渺的話——皇室之女如何,安珵不要,我的身份一文不值。
真是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
安元奇,這句話讓你發瘋,可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女子曾經跟你一樣痛。
去找她吧,我欠小姐的已經還清,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將你推到長公主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