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長得我足以看清他眼裡的羞憤,短得我沒能尋出他唇邊的那顆小痣。

堂堂狀元郎,卻不得不委身於長公主。

這約莫比殺了他更叫他難受,所謂文人風骨寧折不彎,今日所見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負重,定然是還有比他的命更加緊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復始,我卻再也沒能忘記同他對視的那一眼。

寶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早些年識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雞鳴寺讓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讓藏在暗處的人發現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隻有死路一條。

長公主卻辦了一所專門教授女子的學堂,我將寶珠送了去,同去的還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兒。

寶珠雖癡,可她記性好得很,今日學了什麼,回來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來寫出來,我也跟著她學,漸漸地,我便能讀一本簡單的書了。

我才知曉了讀書識禮是真的,書裡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沒想過也想不到的事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時候,我帶著寶珠去了趟牢獄,帶了自己包的粽子並吃食和酒,我和寶珠買了扇面,畫了扇子,又帶了艾草並彩繩。

他們似比上次見更好了些,夫人說話時聽著不氣虛了,聽聞兩位郎君以地為紙,以木為筆,日日勤學不輟,連姨娘都不掉淚了。

溫家約莫是有了盼頭,我用艾草齊齊將牢獄燻過,將剩下的一束掛在門口,寶珠將彩繩給他們綁了,又擺出了吃食來。

來時我再三交代寶珠,不能將那日見過她長兄的事情講出去,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她長兄便有了性命之憂。

她問了幾次能不能講給她阿爹阿娘,我數次搖頭,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緊要,就再也沒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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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怕長公主知曉他的身份,長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將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為知曉他的出身,才要這樣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聽說了兒子的事情,悲憤交加,想不開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個緣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憤而亡,他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阿姐送我去了學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書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寫的,阿爹看看寫得好不好?」寶珠抱著她阿爹的手臂撒嬌道。

這時候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患了癡癥,我一直覺得寶珠並沒有病,她隻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別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氣些。

她阿爹便將扇面細細看了,一邊看一邊點頭,胡子已很長了,便摸著胡須,嘴裡不停地誇贊。

「我兒有出息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看來你二兄和三兄更該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歡溫家,也是因著溫老爺對兒女的態度,對兒子嚴肅些,對女兒溫柔些,可滿眼都是濃濃的愛意,從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達,並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聽見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過你們了。」寶珠得意地仰著下巴。

「這都是你阿姐的功勞,她養你已大不易,還送你去讀了書,日後定要記得你阿姐的好處。」

她阿娘點了點她的額頭。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貼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給你們縫的新衣,裡衣全是細棉布的,用水洗了晾幹,用手又齊齊揉軟了才能縫,不過我現在也能幫阿姐縫了。」

寶珠翻來包袱,拿出裡衣來。

當年和我一同賣來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了姨娘,聽聞要使人往老家捎東西,我尋了她,將這些年給爹娘弟妹縫的衣服並三十兩銀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來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裡託人寫的。

自得了我賣身的二兩銀子,我爺奶便鬧著分家,那二兩銀子便按人頭分了,我爹娘隻得了六百個大錢。

房子是爺奶蓋的,自不會分給我爹娘,我爹咬牙領著我阿娘弟妹進了縣城。

我爹有把力氣,帶著我阿弟在糧店做了伙計,我阿娘帶著妹妹給人家漿洗衣物,雖掙不了多少錢,卻在城裡租了房子,如今過得都還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兩銀子,連同這些年攢的,就能回村買地蓋房子,還能給我弟弟說門親事了。

溫家於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爺夫人當年慈悲放了契書,誰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親生父母如何,我自該如何待他們,隻一套裡衣,又能算得什麼?

「溫家落難,往日親密無間的親戚朋友皆退避三舍,無一人出面,獨寶銀待我溫家一片赤忱,老爺,若我等還能茍活,日後便叫我肅兒娶了她吧!所謂患難見真情,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還上那處尋去?」

溫夫人摸著我的發頂,當時我並不知她說的肅兒是哪一個,可我自覺哪一個也配不上,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公子,若是溫家被赦免,自是還要走仕途的,自該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萬不可這般,寶銀如今所做,連老爺夫人萬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爺夫人放了身契,寶銀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我做這些皆出自真心,家裡的郎君若是出得這道門,日後必要入仕途的,日後怎能娶個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謝,待我同寶珠一般便可。」

我還是跪坐的模樣。

「隻看來日吧!如今老夫怕溫家會耽誤了你。好了,再不說了,寶珠,給阿爹倒酒。」

後來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來說時,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

我早早關了門,哄著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板又數了一遍。

若是溫家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吃什麼?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

我竟一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隻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裡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別的營生來做的,隻船上這點收入,不知掙到何年才能供兩位郎君讀書。

我抱著腦袋,趴在桌子上竟睡著了,待我驚醒時,他不知何時來的,就坐在我對面。

我胳膊壓麻了,一動猶如螞蟻鉆心,又疼又癢,齜牙咧嘴緩了半天才算緩過來了。

他就那麼安靜地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身上有雄黃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寬袍大袖,領口再拉開一寸,整個胸膛便要露出來了。

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約莫是酒喝多了,眼角還泛著紅,眼裡水光一片,怪道長公主要招他,活脫脫一隻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個不大不小剛好嫁人的年紀,還不曾真正見識過什麼男人,第一次見識便是他這樣的極品,臉紅心跳是自然的。

其實這些年我臉皮已練得極厚了,船上什麼樣的主顧沒有?有些愛講葷段子,我從面紅耳赤到最後的聽而不聞,對著他那極厚的臉皮一時間卻沒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來所謂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了笑。

「彩繩還有麼?給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額角,似醉非醉。

我隻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講道理,自然也不會說什麼看看幾更天了都?端午早過了這樣不懂事的話來。

從針線簸籮裡尋了一條,看他伸著白皙的手腕等著,我便給他系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來。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有舊,新的還在滲血,舊的隻餘一道淺白的疤痕。

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來。

他看見我的樣子,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麼?怕了?」他說著,竟伸手在領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處,身上竟沒一處好肉。

我圓睜著眼睛,看著那白皙身軀上的各種各樣的傷,忽覺驚痛,那時年少,還不知自己驚的痛的是什麼。

「知道我每日在幹什麼麼?知道什麼是男寵麼?我每日喝了藥,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歡,任她如何,也覺不出疼來。呵!狀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沒了風骨,不過一具連自己也嫌棄的屍體,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為那日被我和寶珠看見的事情介懷著,旁的人也就罷了,寶珠是他至親,他是妹妹心裡芝蘭玉樹般的長兄,他那樣不堪的一面被寶珠看見了,他要如何面對她?

我翻箱倒櫃地尋了傷藥出來,又兌了盆溫水。

他身上的傷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麼來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氣,怕弄疼了他,隻能咬著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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