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熙晏點頭:「弄輛馬車進來,給她坐。」
鷹榮一愣:「是——不過這位是?」
楚熙晏漫不經心道:「一個嘴裡沒實話的小娘子。」
鷹榮又稟告了幾句,從他和楚熙晏的對話中,我大概得知了情況。
三年前大戰,楚熙晏重傷後被當地的牧民救下,九死一生後活下來,但是由於腦部遭到過重擊,前塵往事都忘了。
半年前,他的親兵總算找到了他,讓他得知自己當朝太子的身份。由於害怕刺殺,他們一路隱姓埋名,輾轉著回到了京城。
鷹榮在稟告時,不斷地用餘光掃我,隨後看向楚熙晏。
暗示的意思很明顯——
「不用讓這個女的出去嗎?
「這些真的可以被她聽到嗎?」
楚熙晏全當沒看見。
跟鷹榮交代完正事,楚熙晏帶著我離開。
經過佛堂的正門時,我遠遠地看到三皇子的馬車停下,他牽著盧嫻月的手下車,前去佛堂上香求子。
二人一副恩愛至極的模樣。
楚熙晏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邊:「你心裡還有他?」
我沒反應過來,他又冷淡道:「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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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熙晏轉身離開,丟給我一個背影。
「他搶不過我。」
10
幾天後,所有人都知道,死去的太子回來了。
原本已經幾乎落定到三皇子頭上的儲君之位,重新懸在了空中。
阿晏很忙。
三年空白,他在京城中有太多舊臣要聯絡,太多新勢力要發展。
於是從佛堂將我帶回後,我根本就沒再見過他。
我在東宮的後院裡住著,好吃好喝,想要買什麼就直接跟下人講。
就是出門不太方便。
其實也能出,就是金吾衛統領鷹榮會親自跟著我。
據說楚熙晏是這麼跟鷹榮說的——
這個小娘子,是三皇子的人。所以絕對不能把她放跑了,萬一她回去給三皇子通風報信,咱們麻煩就大了。
但是呢,也不能用之前那種對犯人的態度對她,小娘子容易哭,如果她在大街上一哭,那豈不是更把人都招來了。
於是鷹榮隻是嚴格地跟在我身後十步遠的地方,像一座黑壓壓的寶塔。
我這次出來,是來看郎中的。
京西有位宋郎中坐診,說是婦科聖手,我最近月事不穩,想要找他看看。
到了郎中那裡,候診的都是世家的女眷們,鷹榮不方便出現在這種環境裡。
就在我以為他要離開時,鷹榮一個鹞子翻身,飛上了房梁。
他揭開一塊瓦片,盯住我,大眼睛炯炯有神。
那意思是:別想跑。
我:「……」
阿晏身邊有這樣靠譜的忠臣,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我還沒感嘆完,身後就傳來一個聲音。
「喲,這不是玉娘子嗎?」
我回過頭,看到了幾名眼熟的夫人。
過去,她們便常嘲笑我出身低賤,以色事人,必然色衰愛弛。
如今我被盧嫻月從府裡趕出去的事情已經人盡皆知,她們看著我,眼中忍不住有看好戲的神色。
「離開三殿下府的這些時日,玉娘子眼看著憔悴了。」
「這榮華富貴到頭的滋味,想必是不好受。」
「玉娘子來看宋郎中,是來求子嗎?我勸娘子別費力氣了,三皇子如今跟盧妃伉儷情深,連碰都不碰姑娘,你就算流水的湯藥灌下去,又能如何呢?」
夫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時,宋郎中已經走了出來。
他看了看我的臉色,伸出懸絲,搭了我的脈。
「恭喜。」他衝我道,「小娘子這是有喜了。」
一時間,夫人們全愣住了。
屋檐上的鷹榮也愣住了。
一地落針可聞,我突然聽到身後有茶盞打碎的聲音。
回過頭去,我看到了正挽著盧嫻月的三殿下。
11
茶盞碎了,然而楚熙赫卻沒有回過神來。
他失神地握著茶盞的碎片,暗紅的血滴滴答答地從他的手上淌下來。
盧嫻月臉色很難看。
她哭著質問楚熙赫:「你明明說了再也不碰她的!」
楚熙赫回過神來,他看向我,眸底一片冰冷:「到底還是小瞧了你爭寵的本事。」
「是趁我醉酒那次留的種吧?」
楚熙赫安撫地握住盧嫻月的手臂:「月兒,我對她的確已經毫無興趣。」
「隻是玉奴雖然身份低微,但現下她畢竟懷了孩子……」
盧嫻月的臉色更難看了,她聽出了楚熙赫的言下之意。
一個女奴無足輕重,但是一個懷了孩子的女奴,就不同了。
不過僅僅是瞬間的沉默,盧嫻月便重新整理好神情:「妾身明白,妾身會替三殿下安頓好這個女奴。」
我知道,這麼多人在場,她想博個賢良大度的名聲。
隻是語氣裡的刺是藏不住的,「女奴」二字,她咬得很重。
眼看著楚熙赫牽過盧嫻月,轉身走出去。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楚熙赫察覺到異常,回過頭,神色有些煩躁:
「還不跟上?」
我抬眸,平靜地直視他:
「三殿下,孩子不是你的。」
12
屋子裡再次陷入詭異的寂靜。
夫人們面面相覷,卻不敢出聲。
楚熙赫也愣住了。
他的眉間湧起慍怒,眼中神色漸冷:
「你真是瘋了。」
盧嫻月順著楚熙赫的話,故作無奈地說:
「玉奴,就算你對殿下心有不滿,但也不必說這種謊話來刺激殿下……」
楚熙赫不耐煩地拽著盧嫻月往外走:
「用不著跟她說這些,她既然不識抬舉,我們也不必再為她費心。」
盧嫻月:「可玉奴她腹中……」
楚熙赫冷笑:「在外頭吃夠了苦頭,她自然會滾回來。」
楚熙赫跟盧嫻月離開後,夫人們也紛紛用看好戲的目光看我。
「瞧,原本想引三殿下吃醋,沒想到玩過頭了,反而讓自己更被厭棄。」
「本來有個孩子,至少能回府當個賤妾,如今也是不能夠了。」
「哎呀,莫要小瞧玉奴的本事,她到時候走投無路了,大著肚子往王府門口一跪,三殿下總不能看著她死在外面呀。」
「呵,若是她真去王府門口跪了,姐姐可要叫我一同去瞧瞧,京城之中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樂子了。」
我冷笑著沒說話,配了些藥回去。
一路上,鷹榮神色古怪地看著我,後來確定我不會偷偷跑回楚熙赫那裡,便幹脆不見了蹤影。
我知道,他是去將我懷孕的消息稟告給阿晏了。
我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想知道他的態度。
可一連三日,楚熙晏都沒有出現。
終究是個罪奴的孩子,他不想要,也是正常。
我剪短燭芯。
隻盼這明亮和溫暖,能再久一些。
13
自那日從宋郎中那兒回來,楚熙赫便有些悶悶不樂。
宴會遊玩時,偶爾也會分神。
盧嫻月知道,他是在惦記玉奴腹中的孩子。
於是這天夜裡,她帶了幅畫去找楚熙赫。
是價值連城的名家墨寶,騰霄圖。
楚熙赫掃了一眼,便隨手擱在了桌案上。
盧嫻月也不惱,坐到楚熙赫身邊替他捏肩,手法輕柔而深入:
「月兒見殿下近些日子悶悶不樂,許是在為二殿下回朝一事憂慮?
「月兒不懂朝堂紛爭,但也知道,太子如今根基不穩,殿下您還有的是翻盤的機會。父親送這騰霄圖過來,也是想告訴殿下,範陽盧氏,永遠跟殿下是一邊的……」
楚熙赫聽見盧說起家族勢力,捉住盧嫻月的手,衝她淡淡應了一聲:
「本王知道。」
楚熙赫本想讓她早些休息,可盧嫻月順勢依偎到他懷中。
纖纖玉手從他的臉頰逐漸滑到他的腰腹:
「三殿下,月兒也想有個孩子……」
今夜的盧嫻月特地打扮過。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齒如含貝。
可楚熙赫並沒有關注到這些。
「孩子」二字如同什麼機關,一下觸動了楚熙赫的心弦。
他心中莫名蹿起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泄,便猛地將盧嫻月壓到身下。
他粗暴地扯下盧嫻月的衣衫,丟到床榻外,卻意外碰落了桌角的東西。
「丁零」一聲脆響,在盧嫻月的嬌呼後顯得有些刺耳。
楚熙赫看去,猛地一怔。
那是,他當初送給玉奴的镯子。
玉奴從未讓它離身。
就如同這些年,她一直守在他身邊一樣。
盧嫻月的吻還纏綿在楚熙赫的脖頸。
可他卻止不住地想起三年前受傷時,自己脖間被小心翼翼塗上藥草時冰涼而刺痛的感覺,
以及記憶中那雙澄澈的眼睛。
回過神時,身下的女人媚眼如絲。
楚熙赫突然感到一陣煩躁,推開了盧嫻月。
他想,我得接她回來。
把她,和她的孩子,一起接回來。
14
屋外終於有了動靜。
我以為是阿晏回來了。
緊張又驚喜地跑出去,可看見的卻是楚熙赫。
他坐在馬背上,一襲玄衣,眼底一片冷然。
我忍不住問:「你來幹什麼?」
他緊抿著唇,看了看我身後的屋子,又看看我:
「鬧夠了就跟我回去,少在外面給我丟人現眼。」
他還在以為我是跟他鬧脾氣?
我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三殿下,自從王妃將我送出府、殿下也沒有異議後,我與整個王府便再沒有關聯。
「自然不會跟你回去,而這個孩子的父親,也的確不是你。」
楚熙赫不信,甚至笑了出來:
「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誰還敢要你?
「月兒已經同意你回府,你可以繼續待在我身邊,你別不知足。」
我懶得再和他糾纏:「我話已經說得很清楚,望三殿下自重。」
說完,我行了個禮,轉身就走。
他嘴角的笑意霎時沒了,跳下馬便拽著我就要走。
掙扎間,我的領口被扯壞,露出我脖子上結了痂的傷痕。
那是我反抗王公公時被抓傷的。
楚熙赫頓了頓,眸底晦暗不明,卻冷得瘆人。
良久,他才艱難地開口問:
「你……你是不是被欺負了?」
我冷笑:「那你得回去好好問問你的月兒。」
「四位嬤嬤真是好大的勁啊,還有那媚藥,也真是苦得很。」
楚熙赫沒說話,盯著我的肚子,眼底一片猩紅。
他似是極痛,渾身上下都在發抖,良久,他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咬著牙沉聲道:
「孩子還小,吃了藥落得也快。
「玉奴,你受苦了,本王會叫太醫給你準備最好的落胎藥,不會痛。你隻要睡一覺,就還是本王的玉奴……」
他顫抖著,想把我護進懷中。
我卻護著肚子,退了一步,問:「我為何要打掉孩子?」
楚熙赫愣住了,隨後,他徹底發怒了:
「禽獸的孩子你也要生?你就這麼賤嗎?!
「還是你故意想氣我?讓我對你心生愧疚?
「我知道你恨她,但是我又能怎樣?範陽盧氏世代望族,滿朝官員近半都是盧丞相的門生,玉奴,本王同樣有本王的不得已!」
楚熙赫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玉奴,這些時日,我經常夢見……」
我蹙了蹙眉,正想打斷他。
熟悉的聲音突然從楚熙赫背後響起:
「三弟,覬覦兄嫂,可是有違倫常啊。」
這聲音帶著輕微的調笑,我回頭望去,隻見阿晏朝冠削肩,長袍廣袖,熠熠生輝。
他繞過楚熙赫,將我護到身後。
楚熙赫眼底一片愕然。
「她是你的……」
阿晏笑意吟吟道:
「啊,她是我未過門的太子妃。」
15
楚熙赫嘴唇緊抿,眼神驚愕。
他無法相信。
「玉奴,你讓她,做你的太子妃?
「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
阿晏笑眯眯地點頭:「是啊。」
楚熙赫眼神陰冷:「你可知她在我府上待了三年?」
「撿我玩膩了的女奴回去做正妃,皇兄,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阿晏面色一凜,抽出利劍便穩穩砍在楚熙赫的肩頭。
楚熙赫想還擊,卻壓根使不出力氣。
阿晏身經百戰,若論單槍匹馬的功夫,楚熙赫從來都不是阿晏的對手。
見楚熙赫臉色慘白,阿晏才淡淡地收回劍:
「再敢對你嫂嫂不敬,下次砍的就不是這兒了。」
楚熙赫一把抹掉唇角的血,露出一絲陰毒的笑意:
「這個女人像條狗一樣不要臉地跟了我三年。
「見我娶了別人,為了爭寵,才故意找了個跟我相像的來氣我。
「皇兄,你可別被人當成了替身還不知道!」
我怔了怔,不知如何跟失憶的阿晏解釋其間緣由。
這時,一隻寬大而溫暖的手掌緩緩握住我的手。
隻聽阿晏的聲音清透而有力:
「她給了你三年時間,你都沒能打動她,讓她選擇與你相守。
「三弟,你說這些,是想證明自己有多失敗嗎?」
楚熙赫臉上血色盡褪,卻一時啞口無言。
良久才從嘴裡蹦出幾個字:「荒謬至極。」
他翻身上馬,對我丟下一句「你最好別後悔」,便湧入了黑暗中。
阿晏為我披上氅衣:「外頭涼。」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應是許久沒休息了。
他又跟我解釋:「朝中有件要緊事處理,沒能及時回來看你,對不起。」
「回來就好。」
我進屋想給他倒杯熱茶,卻發現他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
燭光溫暖,楚熙晏看向我的目光熾熱明亮。
他聲音輕柔地問:「身子可好些了?」
目光滑向我的肚子。
我拿不準他的心意,點點頭,又忍不住開口問:「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想要!做夢都想!」
阿晏答得非常幹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