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了一陣,受不了李道訓看我的眼神和時刻跟在他身後的親衛,我快馬加鞭將他甩在身後。
漫行了一段後,恰巧遇上了一襲白色騎裝的沈未。
「啊,這不是沈大人嗎?」
我吐出了口裡的雜草,懶懶地打招呼。
有一件事我其實已經好奇很久了。
「沈未,你為什麼老參我?」
我回憶了一下,我和這位狀元郎起初真的沒什麼太大仇恨,這上京的紈绔子弟也不止我一個,可他卻總和我過不去,沒道理啊。
過了很久,沈未才道:
「五年前,我母親重疾纏身,我典當了家中所有,也湊不齊醫治費用。」
「我抱著母親走在街上,心灰意冷之際,有個人砸了一沓銀票給我。」
五年前……
有段日子,我似乎和謝頌寧爭過一個花魁,那花魁在我的一千兩銀票和謝頌寧的一幅古畫中選了畫,我心中煩悶,騎著馬在街上狂飆,恰巧路過一個抱著個病歪歪老太太的落魄書生,隨手就把那一千兩扔了出去。
講真,我當時真沒有什麼同情心,完全是隨手一拋。
沒想到那人是沈未啊。
我代入了一下,哼笑道:
「怎麼,覺得我和你想象中的大善人不一樣,幻想破滅了所以老纏著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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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嘴唇微動,正要說什麼,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傳來。
來人看見我,臉上閃過一絲喜色。
「跟我走。」
燕昭疾馳到我身邊。
「走?去哪?」
我有些莫名。
燕昭喘著粗氣,目光卻亮得驚人。
「陛下他……以權行私,行事悖亂,我帶你走!」
我看著燕昭認真的神情,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動。
瞥了一眼還在一旁的沈未,我想了想,拍馬和燕昭同行而去。
「我已安排好了人手假借行刺之名大鬧營地,等兵荒馬亂之際,我們……」
話未說完,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望庭!」
地平線上,謝頌寧單騎朝我狂奔而來。
真是奇了,今天這一個個跟下餃子似的。
「望庭!時間來不及了,隨我來!」
謝頌寧焦急道。
我眉心跳了跳。
「你也是來救我出去的?」
謝頌寧微微一怔。
「也?」
他看了一眼我身側的燕昭,面色難看到極致。
「你要跟他走?」
燕昭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手中的劍微微出鞘——
「來人啊!有刺客!」
不遠處傳來劇烈的震動聲和喧囂聲。
「抓住他們!」
「陛下小心!」
「不好!皇上中箭了!!」
剎那間我心神一震。
李道訓中箭了?
燕昭和謝頌寧臉上也不約而同流露出震驚之色。
眨眼間,一隊訓練有素的親衛隊團團將我們圍住。
「獵場有異,還請安王回營地避險。」
等回營地時,局面已被控制住,卻並未看見天子。
李道訓身邊的貼身太監慌亂地撲到我身邊:
「陛下中箭垂危,請王爺隨陛下先行回宮!」
我聞著太監身上撲面而來的血腥氣,仍有些不敢置信。
李道訓真的中箭了?
我以為那是刺客用來動搖軍心的謠言。
太監見我怔愣著不動,重復道:
「陛下傷情嚴重,恐怕熬不住太久,行宮簡陋,請王爺帶陛下速速回宮!」
我神思恍惚地從主營中出來。
謝頌寧和燕昭連忙圍了上來:
「陛下真的中箭了?」
我心不在焉點了點頭。
燕昭神情一窒,低頭沉思片刻,隨後破釜沉舟般抬起頭:
「群龍無首,現今正是離開的好時機,我帶你走!」
謝頌寧抬手攔住他,冷聲道:
「要走也是我帶他走。」
12
我腦中復雜難當。
我曾經是真的視李道訓為兄長,敬他畏他。
但帝王之家,真情難得,他為帝,我為臣,我的地位榮寵,身家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間。
可如今,那個運籌帷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天子,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重傷垂危。
我的心髒咚咚跳起來,震耳欲聾。
李道訓淡情寡欲,後宮虛置,子嗣凋零,即便沒有血緣關系,但在宗廟玉牒上,我就是他最親的人。
長幼有序,兄終弟及。
那坐上那個位置的,為什麼不能是我?
這個念頭一出,我的思緒瞬間沸騰開來。
正當這時,沈未領著一大群朝臣圍上來。
「陛下遇刺?此事當真?」
「陛下情況如何?」
「幕後主使可曾抓到?」
朝臣們圍住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我的心髒劇烈震顫著,神色卻無比平靜。
「皇兄重傷垂危。」
我緩緩開口。
朝臣們瞬間炸開了鍋!
「至於幕後主使……」
我想起剛剛,燕昭寧願冒著謀逆的風險,也要帶我逃出去;謝頌寧與我一起長大,但除了對我抱有不軌之心外,其他事的確是百依百順。
但我更想起從前的風光無限,失勢後的屈辱不甘。
即便我能從李道訓手中逃走,也不過是從一個囚牢換到另一個囚牢。
於是我話音一轉,斷然喝道:
「羽林軍!拿下燕昭、謝頌寧!」
所有人大驚失色。
謝頌寧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一個聲音在所有人沒有反應Ṱūⁱ過來時率先開口:
「來人!將這兩人給我綁了!」
蕭鬱榕意氣風發地大聲道。
證據呢?
有人質疑。
蕭鬱榕冷笑一聲:
「把人綁回去一審不就有了。」
「一個不知哪裡來的賤種,如何敢在這發號施令?」
一個官員不屑罵我。
蕭鬱榕拔出寶劍,一劍斬下那人的右耳,霎時間血流如注。
「再敢胡說八道試試看。」
他陰森道。
我垂下眼眸,淡聲道:
「這二人一刻鍾前,曾意圖綁架本王,沈大人可作證。」
沈未遲疑片刻,未曾反駁。
蕭鬱榕立即招呼人上前綁人。
見燕昭雙目赤紅,正欲反抗,我聲音暗含警告:
「燕老將軍和老侯爺還在上京。」
「二位,切莫做出什麼累及家族的事。」
燕昭身體一僵。
「好哇!好哇!」
終於反應過來,謝頌寧突然放聲大笑。
「我早該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是我心存妄想,真心錯付!」
「不打斷你的腿,折了你的羽翼,碾碎你的脊骨,你怎會聽話!」
直到離開時,他的目光還像毒蛇一般糾纏在我身上。
「李望庭,你給我等著。」
蕭鬱榕站在我身前,擋住他看向我的目光,口中譏諷:
「嘖,真心這玩意兒,搞得像誰沒有似的。」
我面向朝臣,不疾不徐道:
「皇兄遇刺,昏迷前,命本王暫代朝政。」
「即日起一切事務,在皇兄蘇醒前,皆由本王處置。」
「有不臣者——」
「視為謀逆。」
李道訓番外
父皇在養蠱。
他看著羽翼漸豐的兒子們明爭暗鬥,互相廝殺,一邊借此打壓異己,平衡朝堂勢力,一邊為這個王朝挑選最合格的繼承人。
我起初並不想參與到這場爭鬥中。
直到淮水決堤,青州、建州一帶淪為汪洋,溺死者無數,父皇遣了兩位皇子去賑災,數月後又讓我去視察。
我站在高處,看到城牆被衝塌,屍橫遍野,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疫病橫生,整個青州幾乎淪為一座空城。
用來賑災的三十萬石糧食,被地方官員和京城欽差盡數瓜分,真正落在實處的ťù⁰不到十之一二。
而這人間煉獄般的情景會被掩飾在權勢之下,被包裝成卓越的政績成為登上至高位的墊腳石。
久違的怒氣和殺意在我心中澎湃,但那時的我毫無根基,無能為力。
那一刻我意識到,這是父皇在引我入局,逼我參與到這場權力的角逐之中。
他做到了。
回京城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不是南方洪災如何,而是宮中又誕下一個皇子。
呵,不過是又多了一個皇權下的犧牲品。
我懷著最大的惡意和最壞的心情來到了這個孩子的周歲宴。
但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頓住了。
這個孩子很幹淨。
跟我在青州見到的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呆滯的小孩不同,他像一根新生的嫩芽,靈動又帶著朝氣。
「取名字了嗎?」
我問他的母妃。
那個女人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
「叫望庭吧。」
我給這個孩子取了名字。
謹奉天子玉璽,思望庭闕。
那一刻,那些一直被我壓抑在內心,牢牢克制住的野心和欲望蓬勃而出。
金麟出世,殛殺於野。
我踩著手足至親的骨肉和鮮血登上皇位。
在我險些就要沉溺於權勢帶來的惡欲中時,我又見到了那個孩子。
這個從儲君之爭中幸存的孩子在我視野之外,像株野草一般瘋狂生長著。
胸膛中那顆暴虐兇戾的心漸漸平和下來。
我將這個孩子接到身邊,悉心教養,同時,他反哺到我身上的那些陌生又柔軟的東西又讓我倍感新奇。
我給予他最大程度的寬容和寵愛。
即便後來的他整日在外招惹是非,借著我的名義爭權奪利,在我底線之內我都縱容過去。
直到有一天,他又來宮中告狀,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隨手就喝了一碗桌案上的甜湯。
等我發現不對勁時, 已經熱得面色通紅, 神志不清倒在榻上。
我居高臨下看著,垂眸思索。
御前的宮女不久前剛放出宮一批, 想必是新入宮之中有人心懷不軌, 想借此一步登天。
卻不想那碗甜湯被他喝去了。
我叫來御醫診治,卻得知這藥性極烈,如今發現得太晚, 強行壓制對人體有損傷,陰陽交合,自然紓解出來也就沒事了。
我叫來了一個容貌姣好的宮女過來。
彼時, 他已經燒得大汗淋漓,那宮女一走過去就被他抱進懷中, 兩人情不自禁糾纏起來。
我靜靜站在床邊,看著我從小養到大的孩子,在龍床上如何大汗淋漓,露出前所未有的豔態來。
一瞬間,心生異動。
我退了出去。
後來他將那個宮女收入府中, 少年人初嘗情事,貪歡縱欲,很是荒唐了一段時間。
我也刻意放任了, 仿佛這樣才能證明,當日那點隱秘的情絲, 不過是無傷大雅的曇花一現。
如同過去幾十年一樣,我理智從容ťű̂₈地克制著自己的欲望, 旁觀著他的聲色犬馬,放浪形骸。
直到派出去的暗哨查出,他並非皇室血脈。
那股積壓著的滿盈情感像是開閘的猛獸,幾欲破牢而出。
我終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權勢砌起的骨脊,金玉堆起的血肉,他的所有都是我一手造就。
這樣一個人, 合該是我的。
我給了他考慮的時間,讓那些同樣虎視眈眈的人磨平他的利刃, 又在他最無助之時將他重新納入羽翼之下。
一場圍獵, 既能逗他開心,又能試探出還有誰覬覦著我的珍寶。
正如預料那樣,燕昭和謝頌寧各自安排了人馬潛伏在獵場, 想趁亂渾水摸魚將人帶走。
但我知道, 這個我一手養大的孩子, 有著和我如出一轍的野心。
果然,在得知我中箭的消息後, 他立即拋下了來救他脫困的燕、謝二人, 並冠上行刺天子的罪名下獄。
但武英侯府和將軍府一個累世底蘊,一個世代軍功,沒了我的震懾,他要如何掌控著兩個家族?
我就這樣看著他親手掐斷自己的後路。
還是太年輕了。
我在暗處嘆了口氣,轉念微微一笑。
這個人, 此後能依賴的,就隻有我一個了。
「望庭」。
我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剎那間,冠以名則六欲泛生。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