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騎了一陣,受不了李道訓看我的眼神和時刻跟在他身後的親衛,我快馬加鞭將他甩在身後。


漫行了一段後,恰巧遇上了一襲白色騎裝的沈未。


「啊,這不是沈大人嗎?」


我吐出了口裡的雜草,懶懶地打招呼。


有一件事我其實已經好奇很久了。


「沈未,你為什麼老參我?」


我回憶了一下,我和這位狀元郎起初真的沒什麼太大仇恨,這上京的紈绔子弟也不止我一個,可他卻總和我過不去,沒道理啊。


過了很久,沈未才道:


「五年前,我母親重疾纏身,我典當了家中所有,也湊不齊醫治費用。」


「我抱著母親走在街上,心灰意冷之際,有個人砸了一沓銀票給我。」


五年前……


有段日子,我似乎和謝頌寧爭過一個花魁,那花魁在我的一千兩銀票和謝頌寧的一幅古畫中選了畫,我心中煩悶,騎著馬在街上狂飆,恰巧路過一個抱著個病歪歪老太太的落魄書生,隨手就把那一千兩扔了出去。


講真,我當時真沒有什麼同情心,完全是隨手一拋。


沒想到那人是沈未啊。


我代入了一下,哼笑道:


「怎麼,覺得我和你想象中的大善人不一樣,幻想破滅了所以老纏著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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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嘴唇微動,正要說什麼,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傳來。


來人看見我,臉上閃過一絲喜色。


「跟我走。」


燕昭疾馳到我身邊。


「走?去哪?」


我有些莫名。


燕昭喘著粗氣,目光卻亮得驚人。


「陛下他……以權行私,行事悖亂,我帶你走!」


我看著燕昭認真的神情,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動。


瞥了一眼還在一旁的沈未,我想了想,拍馬和燕昭同行而去。


「我已安排好了人手假借行刺之名大鬧營地,等兵荒馬亂之際,我們……」


話未說完,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望庭!」


地平線上,謝頌寧單騎朝我狂奔而來。


真是奇了,今天這一個個跟下餃子似的。


「望庭!時間來不及了,隨我來!」


謝頌寧焦急道。


我眉心跳了跳。


「你也是來救我出去的?」


謝頌寧微微一怔。


「也?」


他看了一眼我身側的燕昭,面色難看到極致。


「你要跟他走?」


燕昭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手中的劍微微出鞘——


「來人啊!有刺客!」


不遠處傳來劇烈的震動聲和喧囂聲。


「抓住他們!」


「陛下小心!」


「不好!皇上中箭了!!」


剎那間我心神一震。


李道訓中箭了?


燕昭和謝頌寧臉上也不約而同流露出震驚之色。


眨眼間,一隊訓練有素的親衛隊團團將我們圍住。


「獵場有異,還請安王回營地避險。」


等回營地時,局面已被控制住,卻並未看見天子。


李道訓身邊的貼身太監慌亂地撲到我身邊:


「陛下中箭垂危,請王爺隨陛下先行回宮!」


我聞著太監身上撲面而來的血腥氣,仍有些不敢置信。


李道訓真的中箭了?


我以為那是刺客用來動搖軍心的謠言。


太監見我怔愣著不動,重復道:


「陛下傷情嚴重,恐怕熬不住太久,行宮簡陋,請王爺帶陛下速速回宮!」


我神思恍惚地從主營中出來。


謝頌寧和燕昭連忙圍了上來:


「陛下真的中箭了?」


我心不在焉點了點頭。


燕昭神情一窒,低頭沉思片刻,隨後破釜沉舟般抬起頭:


「群龍無首,現今正是離開的好時機,我帶你走!」


謝頌寧抬手攔住他,冷聲道:


「要走也是我帶他走。」


12


我腦中復雜難當。


我曾經是真的視李道訓為兄長,敬他畏他。


但帝王之家,真情難得,他為帝,我為臣,我的地位榮寵,身家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間。


可如今,那個運籌帷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天子,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重傷垂危。


我的心髒咚咚跳起來,震耳欲聾。


李道訓淡情寡欲,後宮虛置,子嗣凋零,即便沒有血緣關系,但在宗廟玉牒上,我就是他最親的人。


長幼有序,兄終弟及。


那坐上那個位置的,為什麼不能是我?


這個念頭一出,我的思緒瞬間沸騰開來。


正當這時,沈未領著一大群朝臣圍上來。


「陛下遇刺?此事當真?」


「陛下情況如何?」


「幕後主使可曾抓到?」


朝臣們圍住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我的心髒劇烈震顫著,神色卻無比平靜。


「皇兄重傷垂危。」


我緩緩開口。


朝臣們瞬間炸開了鍋!


「至於幕後主使……」


我想起剛剛,燕昭寧願冒著謀逆的風險,也要帶我逃出去;謝頌寧與我一起長大,但除了對我抱有不軌之心外,其他事的確是百依百順。


但我更想起從前的風光無限,失勢後的屈辱不甘。


即便我能從李道訓手中逃走,也不過是從一個囚牢換到另一個囚牢。


於是我話音一轉,斷然喝道:


「羽林軍!拿下燕昭、謝頌寧!」


所有人大驚失色。


謝頌寧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一個聲音在所有人沒有反應Ṱūⁱ過來時率先開口:


「來人!將這兩人給我綁了!」


蕭鬱榕意氣風發地大聲道。


證據呢?


有人質疑。


蕭鬱榕冷笑一聲:


「把人綁回去一審不就有了。」


「一個不知哪裡來的賤種,如何敢在這發號施令?」


一個官員不屑罵我。


蕭鬱榕拔出寶劍,一劍斬下那人的右耳,霎時間血流如注。


「再敢胡說八道試試看。」


他陰森道。


我垂下眼眸,淡聲道:


「這二人一刻鍾前,曾意圖綁架本王,沈大人可作證。」


沈未遲疑片刻,未曾反駁。


蕭鬱榕立即招呼人上前綁人。


見燕昭雙目赤紅,正欲反抗,我聲音暗含警告:


「燕老將軍和老侯爺還在上京。」


「二位,切莫做出什麼累及家族的事。」


燕昭身體一僵。


「好哇!好哇!」


終於反應過來,謝頌寧突然放聲大笑。


「我早該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是我心存妄想,真心錯付!」


「不打斷你的腿,折了你的羽翼,碾碎你的脊骨,你怎會聽話!」


直到離開時,他的目光還像毒蛇一般糾纏在我身上。


「李望庭,你給我等著。」


蕭鬱榕站在我身前,擋住他看向我的目光,口中譏諷:


「嘖,真心這玩意兒,搞得像誰沒有似的。」


我面向朝臣,不疾不徐道:


「皇兄遇刺,昏迷前,命本王暫代朝政。」


「即日起一切事務,在皇兄蘇醒前,皆由本王處置。」


「有不臣者——」


「視為謀逆。」


李道訓番外


父皇在養蠱。


他看著羽翼漸豐的兒子們明爭暗鬥,互相廝殺,一邊借此打壓異己,平衡朝堂勢力,一邊為這個王朝挑選最合格的繼承人。


我起初並不想參與到這場爭鬥中。


直到淮水決堤,青州、建州一帶淪為汪洋,溺死者無數,父皇遣了兩位皇子去賑災,數月後又讓我去視察。


我站在高處,看到城牆被衝塌,屍橫遍野,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疫病橫生,整個青州幾乎淪為一座空城。


用來賑災的三十萬石糧食,被地方官員和京城欽差盡數瓜分,真正落在實處的ťù⁰不到十之一二。


而這人間煉獄般的情景會被掩飾在權勢之下,被包裝成卓越的政績成為登上至高位的墊腳石。


久違的怒氣和殺意在我心中澎湃,但那時的我毫無根基,無能為力。


那一刻我意識到,這是父皇在引我入局,逼我參與到這場權力的角逐之中。


他做到了。


回京城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不是南方洪災如何,而是宮中又誕下一個皇子。


呵,不過是又多了一個皇權下的犧牲品。


我懷著最大的惡意和最壞的心情來到了這個孩子的周歲宴。


但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頓住了。


這個孩子很幹淨。


跟我在青州見到的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呆滯的小孩不同,他像一根新生的嫩芽,靈動又帶著朝氣。


「取名字了嗎?」


我問他的母妃。


那個女人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


「叫望庭吧。」


我給這個孩子取了名字。


謹奉天子玉璽,思望庭闕。


那一刻,那些一直被我壓抑在內心,牢牢克制住的野心和欲望蓬勃而出。


金麟出世,殛殺於野。


我踩著手足至親的骨肉和鮮血登上皇位。


在我險些就要沉溺於權勢帶來的惡欲中時,我又見到了那個孩子。


這個從儲君之爭中幸存的孩子在我視野之外,像株野草一般瘋狂生長著。


胸膛中那顆暴虐兇戾的心漸漸平和下來。


我將這個孩子接到身邊,悉心教養,同時,他反哺到我身上的那些陌生又柔軟的東西又讓我倍感新奇。


我給予他最大程度的寬容和寵愛。


即便後來的他整日在外招惹是非,借著我的名義爭權奪利,在我底線之內我都縱容過去。


直到有一天,他又來宮中告狀,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隨手就喝了一碗桌案上的甜湯。


等我發現不對勁時, 已經熱得面色通紅, 神志不清倒在榻上。


我居高臨下看著,垂眸思索。


御前的宮女不久前剛放出宮一批, 想必是新入宮之中有人心懷不軌, 想借此一步登天。


卻不想那碗甜湯被他喝去了。


我叫來御醫診治,卻得知這藥性極烈,如今發現得太晚, 強行壓制對人體有損傷,陰陽交合,自然紓解出來也就沒事了。


我叫來了一個容貌姣好的宮女過來。


彼時, 他已經燒得大汗淋漓,那宮女一走過去就被他抱進懷中, 兩人情不自禁糾纏起來。


我靜靜站在床邊,看著我從小養到大的孩子,在龍床上如何大汗淋漓,露出前所未有的豔態來。


一瞬間,心生異動。


我退了出去。


後來他將那個宮女收入府中, 少年人初嘗情事,貪歡縱欲,很是荒唐了一段時間。


我也刻意放任了, 仿佛這樣才能證明,當日那點隱秘的情絲, 不過是無傷大雅的曇花一現。


如同過去幾十年一樣,我理智從容ťű̂₈地克制著自己的欲望, 旁觀著他的聲色犬馬,放浪形骸。


直到派出去的暗哨查出,他並非皇室血脈。


那股積壓著的滿盈情感像是開閘的猛獸,幾欲破牢而出。


我終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權勢砌起的骨脊,金玉堆起的血肉,他的所有都是我一手造就。


這樣一個人, 合該是我的。


我給了他考慮的時間,讓那些同樣虎視眈眈的人磨平他的利刃, 又在他最無助之時將他重新納入羽翼之下。


一場圍獵, 既能逗他開心,又能試探出還有誰覬覦著我的珍寶。


正如預料那樣,燕昭和謝頌寧各自安排了人馬潛伏在獵場, 想趁亂渾水摸魚將人帶走。


但我知道, 這個我一手養大的孩子, 有著和我如出一轍的野心。


果然,在得知我中箭的消息後, 他立即拋下了來救他脫困的燕、謝二人, 並冠上行刺天子的罪名下獄。


但武英侯府和將軍府一個累世底蘊,一個世代軍功,沒了我的震懾,他要如何掌控著兩個家族?


我就這樣看著他親手掐斷自己的後路。


還是太年輕了。


我在暗處嘆了口氣,轉念微微一笑。


這個人, 此後能依賴的,就隻有我一個了。


「望庭」。


我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剎那間,冠以名則六欲泛生。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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