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床榻動了動。
是江至調整了一下躺姿。
我這才發現,過去幾個時辰裡,江至一直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看著我。
「再怎麼晚,我不也還是來了麼。」
我朝他緩慢地眨了眨眼。
與此同時,簾帳外出現了幾個人影。
御前宮女畢恭畢敬道:
「陛下,不時便該上早朝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江至斂了斂眉,沉聲道:
「知道了。」
說完他便準備起身下床,隻對我淡淡道:
「你先好好睡覺,其他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我點點頭,說了太久話,又一夜沒睡,此時確實有了些困意。
江至又看了我一會兒,最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他勾了勾唇,眉眼多出幾分柔軟繾綣。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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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一個。」
此刻,我實在很想抱抱他。
13
睡了三年來難得一個舒坦覺。
醒來時,我本該心情大好——
如果不是一睜眼就見到內官跪在地上喊我「皇後娘娘」的話。
我愣了愣,片刻後又抓過被褥一把蓋過自己頭頂。
最後我實在忍不住,跌跌撞撞滾下床。
不可置信地問那位內官:
「你剛剛喊我什麼?」
內官斂眉,恭敬道:
「陛下今日早朝已下旨,諭告百官,要封姑娘為皇後。」
好一會兒,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什麼鬼。」
「到底怎麼回事,你且從頭說與我聽。」
那內官沉吟片刻,最後還是和盤託出了。
我這才知道。
早朝上,江至讓沈淮之生生跪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裡,浔州蝗災、磁州水難,以及北境的例行軍情統統不議。
滿朝文武就眼睜睜看著沈淮之罰跪。
跪完之後,江至輕飄飄一句「我要封你家夫人為後」就退朝了。
我正愣神,那內官又神神秘秘低聲道:
「據說陛下退朝後,沈侯仍跪在殿內久久不動,最後嘔出了一大口心頭血,才被其他官員合力送去了太醫府。」
「姑娘,容小的鬥膽一問,『媽的』是何意思?」
我腦子裡升起一個巨大的問號。
「公公問這個做什麼?」
「沈侯跪的這半個時辰裡,陛下統共就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支支吾吾道:
「陛下宅心仁厚,『媽的』是在問候侯爺的父母安康。」
說完,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內官又跟鹌鹑似的跪了下去。
我回頭,江至意味深長的薄唇輕抿著。
我衝上去質問道:
「你幹嗎封我為皇後?」
江至表情無辜:
「不當皇後,難道你想當太後?」
我急得恨不得手腳並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皖,你在怕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
「我雖深居內宅,卻也知道陛下實際上是沒有軍權的。」
「朝堂勢力,盤根錯雜,原皇帝權力近乎被架空。可你穿來數日,便大改朝政,生殺予奪;朝野上下本就諸多議論,沈淮之一黨遲遲不作為,不過是你還沒有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罷了。」
「你偏在這風口浪尖封我一個臣子妾室為後,罔顧禮法不說,更是存心打沈淮之的臉。倘若到時他們真的打著清君側剿妖妃的名號篡權逼宮……」
江至靜靜地看著我頭頭是道,隨即濃眉一挑,一臉饒有興致。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穿越到這裡嗎?」
我噤了聲,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江至別開了眼,淡淡道:
「別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而這恰恰意味著我們大概都是莫名其妙受到了某種牽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
「如果這是個全息遊戲,那麼我們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牽扯進來的無辜路人——哪怕是玩遊戲也得事先勾選知情協議吧?」
「林皖,我的意思是,沒必要太過於尊重這裡的規則。」
「我有我的玩法。」
「既然選擇了我作為玩家,那麼它們就要承擔這個代價。」
我被氣笑了:
「你這是精神勝利法嗎,搞不好我們最後真的會死在這裡诶。」
江至垂眼看我,神色平靜無波瀾:
「無所謂啊。」
「但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沒想到跟江至重逢後做的第二件事,居然是大吵一架。
我們沉默地對峙著。
此刻的承乾殿靜得讓我有些難以忍受。
未幾,內官來報:
「啟稟陛下,沈侯爺正跪在宮門外。」
「他說……想見唐姑娘。」
14
我並不想見到沈淮之。
但我更沒辦法再繼續跟江至這樣劍拔弩張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
江至沒什麼表情,看上去並無所謂。
「想去就去吧。」
我轉過身便要往殿外走。
走了沒幾步,卻聽見他叫了我一聲:
「林皖。」
我繼續往前走。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要封你為後嗎?」
我頓住腳步,回頭。
江至緩緩朝我走來,肘間不知何時多了件赤色狐裘。
他語氣淡淡:
「就是覺得你這婚結了也沒什麼意思。」
「還不如改嫁給我。」
他將狐裘披在我身上,替我系好扣子。
眸色隨意,聲音卻恰似誘哄:
「我難道不會對你好嗎?」
我抬眼冷靜與他對視,想讓他別再開這種玩笑了。
他卻沒等我開口,隻輕笑了一聲:
「開玩笑的。」
「外面風大,你別著涼了。」
15
宮門深重,沈淮之跪在宣政殿外。
見我來了,他神情似有恍惚。
「绾娘。」
他湊近一步,想擁我入懷。
我適時後退。
「侯爺自重。」
沈淮之怔了怔,隨即垂下雙睫,語氣像是自嘲:
「你現如今還不是皇後,那便還是我的人;我擁我妻,天經地義,何來自重之說。」
我冷笑道:
「妻?侯爺怕是糊塗了。」
「我不過是侯府中連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妾。」
言及此處,沈淮之眸光微轉,竟有一些松動柔軟之意。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強擁入懷。
力氣大得我難以掙脫。
他喃喃道:
「绾娘,從前是我對你不好。」
「你心中有怨,打我罵我都好,可你不能這樣羞辱我。」
「倘若你願意回到我身邊,我回府便將一紙休書送與蘇氏,將你抬為正妻。」
「別離開我,好嗎?」
我手腳被束縛著動彈不得,便下了狠勁一口咬在沈淮之的肩上。
他自小金尊玉貴,自然受不得痛,立刻便放開了我。
我抬手便是一記耳光。
「沈淮之,你真讓我感到惡心。」
他臉被打得偏向一邊,卻沒有動怒的意思。
反而笑了兩聲,再看向我時,眸中多了一份戲謔。
「從前你在我身邊時,一向嬌柔依人,謹小慎微,我也是此刻才知你還有這般潑辣一面,倒是頗具風情。」
「不知那位陛下擁著你時,是否知道你曾在我身下奉承歡好呢?」
我心口一滯,看著沈淮之一張一合的嘴。
忽然想到從前有一次,我被蘇氏責罰。
寒冬臘月,她讓我跪在主閣外層層疊疊的石階上,聽她與沈淮之柔情蜜意,玉暖春宵。
我被凍得近乎暈死過去時,沈淮之出來了。
他緩緩走到我面前,垂眼看我。
臉上還有幾分未得餍足的潮紅。
那時我委屈得緊,執著淚眼看他,偏生出幾分痴心妄想,期望他能替我出頭,救我於水火。
可他卻撫上我的臉,嗓音微啞:
「不知绾娘嗓子眼可淺?」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下一秒卻被他粗暴地壓低了頭。
他將我按在胯間,喃喃道:
「這種事,還是讓绾娘這張臉來做,才好。」
想到這裡,我本能地從胃裡泛起一陣惡心。
沈淮之還是那副從容不迫的神情,嘴邊卻多了一抹玩味的笑。
「不日或將天下大變,绾娘在宮中,多保重。」
他最後給了我意味深長的一眼。
「我會來接你的。」
沈淮之走後,我如行屍走肉般獨自走在偌大的皇宮中。
隻是沒走多遠,腳步就不受控地虛晃,最後跪跌在地,生理性幹嘔起來。
緊咬唇肉已經毫無止痛效果,我用力噬咬自己的虎口。
直至皮膚被撕扯成死白,才能將重新將絕望的嗚咽塞回腔內,吞入腹中。
回了承乾殿,江至俯在案前,像是在書寫圖畫著些什麼。
我緩緩走到他面前,張了張嘴:
「江至。」
他沒抬頭,隻懶懶道:
「大小姐氣消了嗎?」
我盯著他手邊的「坦克」設計稿,輕聲道:
「你還記得我 18 歲生日那年,你欠了我一個生日願望嗎?」
江至頓了頓,像是被氣笑了。
「不是吧你?用這個威脅我……」
我抽出他手中的紫毫,三兩下圈出稿中違反基礎力學的錯誤部分。
神色有些僵硬,卻還是盡力把話說清楚:
「我想請你把翠枝接來我身邊。」
「我在閣裡藏了一些火器圖紙,比你這個會更清晰一些。」
「還有沈淮之的府兵分布,手上沾染過的人命官司,與其同黨的信件往來,所有罪證,樁樁件件,一應俱詳。」
16
剛穿來時,我還沒嫁給沈淮之,尚且還是自由身。
通俗的穿越守則大多是制冰制糖制玻璃火藥,從而走上人生贏家。
但事實上早在春秋時代火藥就已經用於民間民生應用。
《範子計然》記載:「以硫磺、雄黃合硝石,並蜜燒之;則焰起,燒手面及火盡屋舍。」
可直至宋代才大規模將火藥應用到軍事領域。
而本朝,恰好就處於僅以火藥制爆竹敬鬼神的尷尬過渡期。
穿來的第三個月,時值流寇橫行,邊郊多動蕩。
我用竹子和火藥制了一支簡易的管狀火器,射程大約 150 餘步,用以防身。
時至今日,那支「突火槍」的殘骸還藏在我閣中的木匣裡。
後來我大多被禁足閣中,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提筆記錄。
記錄所有我還能記起的,有關現代文明的一切。
其中也包括那些曾在中古世紀橫掃東歐的熱兵器。
小到用手持點放的火銃、鳥銃,大到安裝在架座上發射的大口徑大型火炮。
光是草稿,便有百餘份。
很多時候,我望著沈淮之和蘇氏的臉,總會生出一些拿槍突突一頓把他們都殺了的衝動。
但客觀上,我能做的實在太少,也沒有意義。
可江至不一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權。
他想要硝,無需像我當初一樣掏鳥糞掏茅坑,隻一聲令下,便有無數精銳遠赴北漠為他帶來最純的硝石礦。
他想開拓熱兵器的先河,便有君王座下的南北兩處軍器監,數萬名工人不舍晝夜地為他鍛造最好的火器。
把翠枝接來我身邊後,我如願獲得了那些厚重的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