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人流湧動,我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22.
夜色下的皇城,有種昏昏昧昧的詭譎。
我追著前方隱約的腳步聲追去,卻越走越荒涼,兩邊的宮殿也漸漸破敗,又穿過一道影壁,我沒剎住腳,竟陡然撞上了一隊車輦!
那車輦黑漆漆的,幾名宮女木頭樁子似的肩著小轎,被我撞了既不呼痛也不呵斥,就隻是那麼筆挺挺地站著。
我忙著去追老頭,沒時間盤桓,說了聲抱歉便跑了。
身後,那仿如靜止的車簾忽然掀開,伸出一隻細白的小手,那主人在身後,似乎盯著我看了許久。
半炷香後,我追上了老頭,再看他身邊竟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見我氣喘籲籲來到近前,對方一臉驚詫:「蘇兄,你不在瓊林宴待著,跑來前殿做什麼?」
「那你呢?」
「我替我姑父送佛器。」
我看向他隔壁的老人:「你認識這位老丈?」
「什麼老丈!這是幫我們護送佛器的六月雪大師父!」說著,面露崇拜的大偉又上前巴結,「大師父您看,以我的資質,修成您這樣需要多少年?」
老頭瞧也不瞧他,語氣輕蔑:
「保守……二十年吧。」
「那如果我修四十年呢?」
「那必須學無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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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
「……你擱這卷你媽呢?」
見兩人毫無營養地爭來爭去,我連忙走到前面,朝老頭深深一揖:「我心中有疑問,懇請老丈解答!」
對方不耐煩地掃了我一眼:「你有何事?」
我這才發現,他那眼睛全無瞳孔,卻是一對白色的瞽目!
六月雪……
如此可怕的老人,卻為何有著一個如此詩情畫意的名字?
我頭皮發麻,伸手作揖:「在下的兄長已失蹤三年,臨走前給我留的信息,與那鼎上的相同,在下猜測或許與佛骨有關……」
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直接打斷:「那不是你能理解的,放棄吧。」
我急了:「老丈!不勞您辛苦,隻需告訴我去哪裡找他!」
六月雪冷笑:「你可知你將面對什麼?」
「我不怕!」
「哈哈!」聞言,老頭一雙瞽目睜得極大,「你真不怕,那便跟我來,隻盼你不要嚇破了膽!!」
說罷揮一揮手,示意我們跟上來。
走過幾間宮室,我們來到一片荒蕪的院子,老頭在院中鋪開一張大旗,上面有個類似天平的符號,看著居然有點熟悉。
「人死如燈滅,世間從沒有鬼,也從沒有神。」
「但是,世間有怪。」
「怪,是我們的認知尚未抵達的所在。」
老頭抽出一把銅錢劍,指在了天平一端:「若宇宙有十二緯,那麼,我等凡人不過在第三緯。」說著,又將劍尖指去了上一層:「而你要找的那東西,卻在第四緯。」
真是聞所未聞的理論!
我盯著那詭異的天平符號:「那麼這符號,就是兩個不同緯度之間溝通交流的工具?」
六月雪聞言,古怪地抬頭看我:
「你……倒是頗為穎悟!」
旁觀的大偉一臉懵逼:「你們在說啥,我怎麼聽不懂?」
沒空理他,老頭又撸起袖子:「不,不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交易的工具。若不與『祂』們交換,又怎會白白得到能力?」
我這才看到,對方那細瘦的手臂上,竟然滿是瘡疤!
點點鮮血滴落在那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大旗上,頗為陰冷的話聲中,那祭旗竟人立而起,高高豎立在院中。
老頭從那旗幟後看我,慘白的眼中空無一物,卻總令我察覺到一道令人膽寒的視線,仿佛來自另一個渺茫外的存在。
我抖了抖唇:「這交易的工具,也包括……眼睛?」
老頭點點頭,沒有反駁:「你如此通於此道,倒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燕家人。
「據說他們血統奇特,能夠溝通幽冥,其中更有甚者,能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來去自如,當年燕家人在民間聲名赫赫,也曾是皇族的座上賓。」
「那麼,他們現在又去了哪裡?」
老頭冷笑:「如此奇人,能溝通天人,朝廷怎麼會放過?」
說話間,那人立的血旗從空中掉落,老頭毫不在意地將手上的血漬抹在上面,留下半個幹枯的血手印。
展開來看,隻見那之前滴落的血漬連成一線,竟遙遙地指向一個方向。
「你要找的人,就在這皇城中。」
我連忙追問:「那,那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老頭模模糊糊地卻是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或許死了,但也活著。」
聞言,我自是滿心疑惑。
23.
磨了老頭半晌,他隻將那個血淋淋的旗子留給了我,再也不肯透露更多。
沒辦法,我隻好將旗子埋在那宮殿的草皮下,自己與大偉作別,匆匆趕回了瓊林宴——幸而我從小記憶力好,能牢記走過的路線,否則此事必不能善了。
回到宴席,皇帝也正姍姍來遲。
隻見對方坐於御座上,整張臉完全被冕珠擋住了,串起的金珠從上至下,把這大敏朝至尊的腦袋遮得嚴嚴實實。
隨著一聲尖細的「開宴」,眾人再拘束也不免拿起筷箸,要給天子一個面子。
然而,剛塞了一口涼拌肺片在嘴裡,我便愣住了。
為什麼……
沒味道!
環顧四周,舉子們必然也有和我同樣的疑問,但奈不住吃的是天子席,仍舊一筷一筷地將面前的飯食吃了個幹淨。
宴席,就在這樣一種沉重而苦悶的氣氛中進行著。
這樣的食物我自然不會吃,要麼兜在了袖子裡,要麼扔在了地上。
苦苦熬了一炷香時間,忽然有個高大宮女闖入宴席,對方湊到皇帝耳邊,不知在說什麼,說得那金色冕珠不住搖晃。
御座旁,幾名太監也正閉著眼,做聆聽狀。
下一刻,為首的大太監尖聲道:「蘇探花,剛才是你衝撞了公主的車駕?」
一瞬間,各異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
我頓時如芒刺在背。
這時,那宮女又附耳說了幾句,太監那陰霾的面色一下就放晴了:「公主憐你,不叫治你的罪了,隻是求了陛下賜婚,這是你的大福氣到了,還不謝主隆恩?」
啊這?
是不是太過著急了?
沒等我開口陳情,兩旁便有金吾衛上前,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我直接搬了下去。
身後,那太監走下臺階,嗓音尖細,一雙陰鸷的眼掃著席上的門生們:「陛下讓我們過來瞧瞧,今日可有人棄了宴會上的佳餚不吃!
「若是有人抗旨不用瓊林宴,那便治大不敬之罪!
「要殺頭!凌遲!連誅九族!」
「……」
24.
被執金吾一路扛在肩上的我,似乎被抬到了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
透過暈紅的紗幔,我看到床對面是一座玳瑁彩貝鑲嵌的梳妝臺,上面繪著散花天女,甚是華美奪目,那一旁的秀墩子上,正端正地「坐」著一個宮裝女子,頭上還頂著鮮紅的蓋頭。
仿佛察覺到了我的視線,那女子忽然捂住臉,抽泣了一聲。
我嚇了一跳:「你,你怎麼了?」
對方將兩根尖尖手指伸進蓋頭裡擦拭:「本宮見驸馬生得秀美俊俏,忍不住喜極而泣……」
我:「……」
不一會,幾個高大的宮女魚貫進入房內,團團圍住我,喂飯的喂飯,穿衣的穿衣,見我死命抗拒塞進嘴裡的食物,公主細聲道:「放心罷,都是給人吃的。」
與此同時,我嘗到了嘴裡酒釀丸子的酸甜味,這才安靜下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將桌面上的食物一掃而空。
整個過程中,那不知名的公主一直在紅紗的蓋頭下偷偷打量我,見我看過來,又將手指伸進蓋頭下擦拭:「本宮是個廢人,還望驸馬不棄。」
我這才注意到,這位公主與其說「坐」,倒更像是擺在春凳上面。
難道是不良於行?
考慮到她在那太監手下救了我,我起身一揖:「不敢言棄。
「隻是小生不知,公主為何要擄我至此?」
聞言,不遠處的公主嘆了口氣,細細弱弱道:「本宮隻是太寂寞了,想要一個人陪陪本宮而已。
「隻要驸馬能高興,本宮什麼都願意……」
說罷,便整個人連著凳子一起挪了過來!
我頓時頭皮一麻:「停!」
「……你真的什麼都願意?」
「那是自然!」凳子公主停在一尺之處,聲音中流露熱切,「隻要驸馬留在這裡,有什麼想要的都可以提!」
聞言,我腦中靈光一閃。
「我想要大金曼陀羅。」
聞言,凳子公主咯咯直笑:「驸馬可真會挑!」
「那花來自身毒國,是隻有金身上師才能培育的稀世奇珍!」
「很難麼?」
我想清楚了,若她能完成這個心願,我便在此處陪她兩天,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若她不能完成,那我更可以順理成章地告辭了。
「放心,對我來說不是難事。」
說罷,她輕輕一拍掌,門外的宮女聞聲而走,一炷香後,便搬來個五光十色的琉璃罩子。
隔著那琉璃罩子,我看到了這朵稀世名花。
25.
看過那花之後,我整個人渾身發涼。
公主令人將琉璃罩子撤下去,宮女們手忙腳亂,不小心漏了把土在地上,被我悄悄裝進了口袋裡,轉身一揖:「謝殿下。」
她在蓋頭下點了點頭:「驸馬高興就好。」
當晚,睡在閨床上的隻有我,公主依舊待在她的凳子上,一整晚。
翌日天麻麻亮,我便被太監的傳喚叫醒,曰「皇帝帶著狀元榜眼在內的百名貢生一同禮佛」,已經出發老半天了,我剛想問能不能不去,幾名宮女捂住我嘴,將我粗暴地塞進隊末的一輛馬車。
從清晨到日暮,這隊伍足足走了一整天。
我從一開始正襟危坐,到後來趴在車窗上偷看,到後來幹脆下車徒步,許是快到地方了,宮女們也不管我,就任我在隊伍裡四處闲逛。
此刻太陽早已落山,濃稠的赤霞彌漫上來,天邊有地光,頭頂有星月,一條小路從山腰上垂掛而下,如一條濃稠絲帶鋪向山腳,ŧũ̂⁺山上幾處黃土的稜角,像野地裡的孤墳。
我漸漸落到隊伍最末,這才發現,身後還跟著一頂小轎。
那烏木蓬頂,紅紗車簾,在風中逶迤著,隱約能看到裡面有一個小小的、披著紅紗的東西。
見我漸漸落到小轎附近,前面有個太監尖聲:
「蘇驸馬,你為何不前行?」
「馬上!」
說著,我將手伸入小轎,將那東西撈在手裡,心情竟有無與倫比的振奮與高興:「你原諒我啦?」
正說著悄悄話,那太監又厲聲提示:「蘇驸馬,你為何依舊落在後面?」
我快速將小像藏在了懷裡:
「沒什麼,是朋友來看我。」
26.
入住佛寺的當夜,我依舊與公主同居一室。
昏紅的燭光下,凳子公主還是端端正正地擺著,莫名有些瘆人,再看一眼那凳子周圍,竟滿是淋漓血跡!
我連忙移開眼睛,公主見狀,細聲細氣道:「驸馬,為何悶悶不樂?」
「沒……許是有些暈車。」
「那你今夜好好歇息吧,千萬莫要亂跑。」
聽她語氣依舊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又瞟了眼那凳子——隻是春凳的紅漆而已。
正暗笑自己杯弓蛇影,窗外有宮人說話,曰「上師有請」,公主應了一聲,隨即被兩個高大宮女連著凳子端去了門外。
隻剩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攤煎餅。
正猶豫要不要夜探慈因寺,門外,忽地走過一群低矮的宮女,似在竊竊私語:「公主又被叫去了?」
「是啊,作孽啊……」
「若燕家人還在就好了,他們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