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嫵搖搖頭,笑得意味深長:“無妨,便是天仙下凡,其實陛下也瞧不出來,哪還能看到旁人穿的什麼樣的衣裳?”
雲煙一想也是,頓時就放下心來,安排晚膳去了。
果然,不多時雲霧便回來了。
她臉色很不好,皺著眉瞧著異常不愉,跟在身後的迎竹也憋著嘴,看樣子是在織造所受了委屈。
舒清嫵把繡了一多半的荷包放回笸籮裡,拍拍手起身,邊走邊問:“呦,這是怎麼了,怎麼要哭鼻子了?”
被她這麼一打趣,原本憋在眼眶裡的眼淚又被逗了回去,雲霧噗的笑了一聲,略有些撒嬌道:“小主!”
舒清嫵讓她扶著自己,慢條斯理往寢殿裡去。
“一看你這樣子,就知道衣裳取不回來,人家定是說來不及,答應的不做數。”舒清嫵道。
雲霧一愣,很是有些不可思議:“小主,您怎麼說得一字不差。”
舒清嫵笑笑,很是輕松寫意,她指了指正忙活晚膳的雲煙,低聲道:“剛雲煙都說了,她覺得按陳宮女的性子做完肯定能給送來,既然沒送來,就一定是沒做完。”
“她隻是織繡所的一個大宮女,上面那麼多管事姑姑,根本輪不到她說話,有人不想讓我穿這精彩絕倫的繁花緞,她便是答應了也隻能無可奈何。”
雲霧抿了抿嘴,聲音特別低落:“是奴婢沒有當好差,信錯了人,也沒提前想到這些是非曲折,小主罰奴婢吧。”
舒清嫵拍拍她的手:“我不會罰你,但你自己肯定會往心裡去,雲霧啊。”
她站在殿上,遙遙望向西去的金烏。
燦爛的晚霞籠罩在錦繡宮殿上,層層琉璃瓦飛檐在遠處熠熠生輝,照耀著大齊的海晏河清。
舒清嫵對不知何時都來到身邊的宮人們說:“人啊,一輩子很難不犯錯,這一點不用去愧疚,也不用去輾轉反側。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如果你連面對過錯的勇氣和承擔的膽量都沒有,那就不要說自己如何難過。”
Advertisement
舒清嫵聲音很輕,卻有著讓人難以忘卻的魔力。
“所以,錯了就是錯了,記在心裡,自己承受過打擊,下次不要再犯便是。”
舒清嫵說完,沒有再多言。
小宮人裡有個特別活潑的名叫迎柳,這會兒小聲問她:“小主,您是怎麼辦到的?”
怎麼可以這麼淡然,這麼出塵,仿佛一切事都不是磨難,隻是另一個新奇有趣的開始。
舒清嫵回首看她,目光竟是有幾分慈愛:“因為啊,我夢到過太多過去事,心裡面就告訴自己,以後可不能再犯。”
“有些錯誤,一次就足夠。”
話說到這裡,舒清嫵便停了,笑著招呼她們回去用膳:“行了,我隻是有感而發,最近畢竟發生了這許多事,以後說不得會更多。我隻是提前同你們說一句,讓你們自己心中有底。”
舒清嫵的目光在她們每個人臉上拂過:“用膳吧。”
這一頓晚膳用得很安靜,雲霧收起了哭臉,很恭敬伺候在舒清嫵身邊,而雲煙也一直在雅室裡忙,準備把原來的那身禮服打理得更體面一些。
一夜無話,待歇下前,舒清嫵問雲霧:“想開了?”
雲霧福了福,瞧著倒是更沉穩些:“小主放心,我省得的,您說得話我也都聽明白了。”
舒清嫵嘆了口氣,捏了捏她的手,便讓她出去歇下。
昏暗的架子床內,舒清嫵微微睜著眼睛,失神地望向帳幔上的紫藤花纏枝繡紋。
關於雲霧的死,她一直不願意去回憶。
可現在,她卻必須要再一次把痛苦從記憶深處挖出來,把最疼的一面翻開,讓自己能看清楚。
那大約是隆慶五年,那會兒她已經坐到了貴妃位,可謂是榮華富貴加身,宮中無人敢出她左右。
也就是那一年,有個韋美人有了身孕。
舒清嫵已經不想再去細究裡面的種種細節,反正最後便是被莫名扣了嫉妒的罪名,樁樁件件都指向她。
這一路行來,舒清嫵的手是不幹淨,可糟踐孩子的事,她卻從未做過。
被如此無端職責,舒清嫵當然不能認。
於是雲霧和雲煙這兩個她身邊的管事姑姑便被請去慎刑司,在漫長的五日過後,陛下那邊新查出些許證據,才把兩個人放回來。
雲煙自來身強體壯,也是個和樂性子,可雲霧卻不是。
舒清嫵自幼被家中嚴加管教,她身邊的丫鬟自也是異常恭敬謹慎,性子也更拘謹一些,最是細膩不過。
慎刑司這一趟,可謂去了她七分魂魄,一開始的時候還好些,還能勉強陪在她身邊,待到入了冬便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
舒清嫵此刻再想來,依舊是心痛難忍,眼底溫熱。
她清晰記得,病榻上的雲霧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她說:“小姐,奴婢陪不了您了,希望您以後開心些。”
可她到底辜負了雲霧的期望,在那之後封後,掌宮,母儀天下,同帝王執手,她開心嗎?她似乎從未曾真正開心過。
重生而來,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她也不會願意見到這樣的事再來一回,但雲霧的性子還是要改一改的。
最起碼,要跟雲煙一樣活潑開朗。
在過去的回憶之中,舒清嫵淺淺閉上眼睛,她得養精蓄銳,明日可不得闲的。
次日清晨,舒清嫵早早便醒來。
這一日天氣晴好,燦燦晨光照耀進屋來,映襯的滿室溫馨。
雲霧守在床邊,問她:“小主,可叫起?”
舒清嫵自己坐起身來,掀開帳幔。
雲霧細瘦的臉兒出現在眼前,年輕,健康,充滿朝氣。
舒清嫵細看她眉眼,也不知是否是心因,總覺得她變了些,就連眉目都舒展開來。
她微微松了口氣:“今日天色甚好。”
雲霧笑著給她穿鞋,然後領著笑宮人伺候她洗漱:“今日比昨日要暖和些,便是在外面也不是太冷,倒是適宜出門。”
舒清嫵道:“也是老天爺給面兒。”
用過早膳,舒清嫵就又去院中落座,想著今天把荷包上的繡紋收尾,之後便不用那麼趕了。
不多時外面來了生面孔,雲煙過去說了幾句,便過來道:“小主,尚宮局的宮人道,今日依舊循舊例,讓小主午時去百禧樓享宴。”
舒清嫵點點頭:“知道了。”
年跟底下宮裡事情許多,先要過臘八,臘八之後還有小年,待到了臘月二十七,陛下又要去齋宮齋戒,以祈禱來年的風調雨順。
等到了除夕夜裡,宮內外就更熱鬧,從凌晨伊始便要開始忙碌,初一的大年宴要一直開上一整天,待晚間宮宴結束,這個年才差不多過去。
每一個年節,都有相對應的舊歷。
因著管宮的還是太後娘娘,這舊歷也一直都沒變,先帝時什麼樣子,現在依舊是什麼樣子。
小年節對百姓來說算是大節,不過宮裡這會兒已經事情繁多,陛下前朝政事又相當繁重,因此太後也一直隻讓一家人一起坐下來享一頓午宴,看看曲聽聽戲,便也就差不多了許多。
舒清嫵把這些在心裡過一遍,卻也不急,慢條斯理在那做繡活,待把整個荷包的繡面都做完,她才起身:“更衣吧。”
待這一身淺碧色素羅袄裙上身,舒清嫵窈窕站在鏡前,看著鏡中的美人淺淺笑了。
“得去給太後娘娘賀喜呢。”
第15章
今日的百禧樓可謂是熱鬧非凡。
舒清嫵一路行至百禧樓時,已經能聽到裡面隱約傳來的笑音。
她耳朵很好,清晰聽到寧嫔凌雅柔爽朗的笑聲,便知道她今日又早早到了。
舒清嫵剛到門廊時,就有個管事姑姑迎上前來:“給舒才人請安,才人小年吉祥。”
舒清嫵點點頭,讓雲霧伺候她脫下狐裘鬥篷,然後便問:“都有哪位娘娘到了?”
她也算是“正得寵”,所以宮中的宮人都比往日裡要恭敬幾分,但凡問話也回得很是周全。
管事姑姑行禮道:“回稟小主,寧嫔娘娘、馮昭儀、齊婕妤和駱選侍都已經到了。”
雲霧打賞了荷包,舒清嫵理了理衣裳褶皺,便一步踏入花廳之中。
抬頭便看到一身嫩黃雲羅的寧嫔凌雅柔坐在主位上,她今日可謂是明媚照人,頭上一對迎春花團簪襯得她膚白貌美,很是出塵。
舒清嫵忙過去給她們見禮,然後便陪坐在馮秋月身側。
寧嫔凌雅柔是個比較利落的人,她也不是很喜歡說寒暄話,見她今日打扮樸素,倒是有些意味深長:“還是舒妹妹顏色好,什麼樣的衣裳穿你身上都是極好看的,那些外在之物倒是不怎麼打緊。”
舒清嫵抿嘴笑笑:“娘娘謬贊,娘娘才是天人之姿,臣妾望塵莫及。”
她這馬屁拍的,是個人就能聽出來,可寧嫔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這人,還怪有趣的。”
兩人正氣氛愉悅地說著話,就聽邊上傳來齊夏菡輕微的咳嗽聲。
舒清嫵看過去,隻能看到這位體弱多病的齊婕妤用帕子捂著嘴,坐在那病恹恹地咳嗽。
她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瘦弱,臉似隻有巴掌大,身上的禮服雖是水紅顏色的,可卻一點都沒襯託出什麼好氣色來,反而顯得過分隆重和怪異。
那禮服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裁的,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很不像樣子。
大抵因為久病的緣故,她的發色枯枯黃黃,很不好看,所以今日隻她戴了一頂義發做的發冠,也算勉強還能看的過去。
按理說這樣的身子骨是入不了宮的,不過她出身勳貴,祖上是隨著高祖皇帝南徵北戰的振國將軍,家裡世代英烈,到了她這一代將軍府雖已沒落,可陛下還是要給老臣們榮光。
無奈將軍府的男丁皆是扶不起的阿鬥,而唯一的女兒卻是個病秧子,權衡之下,還是讓她進了宮,就當是宮裡多養一個病人罷了。
齊婕妤便是這般羸弱惹人憐愛也就罷了,可她的性子卻偏偏異常的悲天憐人,舒清嫵每次跟她說話都覺得難受,所以除非這樣的場面,輕易不怎麼跟她聊天。
現在她在那咳嗽,大家自然要問一問的。
“婕妤娘娘,上回給太後娘娘請安聽聞您病了,如今可是好些?”舒清嫵關心道。
齊婕妤松開帕子,露出蠟黃的小臉:“好不了了,我這身子大家也都知道,哪裡有什麼好不好的,苟延殘喘地活著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