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景玉宮一樣,特殊的宮室總是令人向往的。
先帝是個什麼脾氣,舒清嫵做皇後的時候,也聽蕭錦琛說過幾句。先帝大約是得位艱難,當了皇帝之後異常勤勉,對於後宮妃嫔根本沒什麼心思搭理。
隻有對著蕭錦琛這個優秀的嫡長子,才略微有些人情味,但也十分有限。
太後當年是如何當皇後的舒清嫵不知道,也沒人提過,但就看她現在這個整日裡作妖的樣子,先帝怕也不怎麼喜歡她。
隻因為她出身合適,年齡恰當,又是早年中宗給選的皇子妃,便也就捏著鼻子忍下來。
夫妻兩個說是相敬如冰都是好聽的,怕是一年到頭也坐下來說不了幾句話。
先帝又因得位不正,心裡總是有個疙瘩,平日裡就越發勤勉,幾乎不怎麼往後宮來。
先帝爺在位二十年,後宮妃嫔也不超過三十位。
因此,這個宮女上位的美人就越發扎眼,更別提她還住進了大家眼巴巴盼著的重華宮。
王選侍聲音幽幽的:“聽聞當年那位張美人搬進去沒多久,重華宮後角房就走過一次水,隻是沒怎麼鬧起來,救得又早,這才沒釀成大禍。”
她跟周嫻寧她們不同,先帝時她們就作為侍寢宮女伺候過當今,因此在望春院住過些時候。那裡人多口雜,老資歷的嬤嬤又很多,宮裡早年的那些秘密都很清楚,說起來頭頭是道。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殿外金烏燦燦,明媚的陽光透過琉璃窗,點亮了原本略有些昏暗的明間。
冬日裡難得的大晴天,卻讓大家無法立即高興起來,皆是一臉黯然地聽王選侍說過去的故事。
王選侍越說語氣越輕:“聽聞一開始還好一些,因著先帝爺國事繁忙,不怎麼往後宮來,可是幾個月後,那位張美人有了身孕。”
先帝是個很講究的人,蕭錦琛十歲之前,宮裡再無其他的妃嫔有孕,直到蕭錦琛十歲長成,又如此優
秀聰慧,先帝才開始開枝散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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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景祥十三年時,宮裡便前前後後有了幾位小殿下小公主,也是熱鬧許多,不過誕於子嗣的多為選秀入宮的宮妃,倒是沒有出身特別離譜的。
唯一一個宮女出身的張美人,就顯得異常刺眼。
王選侍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平日裡也顯少這麼多嘴,今天大抵是因為吃了酒有些上頭,就幹巴巴講起來。
若不是這故事引起眾人興趣,怕也是要講不下去的。
她身邊的趙選侍同她認識許多年,關系也很親近,見幾位娘娘小主都盯著王選侍看,下意識拽了拽王選侍的袖子:“你別說了。”
但王選侍壓根就不理她。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仿佛也聽不到旁人的話,隻自己自顧自在那說。
“因著有了身孕,張美人還直接升為才人,可謂是榮寵加身,殊榮不斷,”王選侍道,“那一段時間,據說宮中很是安靜,沒人鬧事,也沒人吵架,大約是都盯著張才人的肚子瞧,想看她能生出來個什麼皇子龍孫。”
宮裡不過這麼些人,日常也不過這麼點事,往常還有個拌嘴吵架,鬧去太後那評理的,這位張才人懷了孕,反而宮裡沒人鬧,這一看就不對勁兒。
但先帝哪裡有心思放在後宮?在他眼裡,女人不過是能生兒育女的臣屬,更多的關心是不可能有的。
王選侍的聲音越發飄忽了。
“從張才人有孕以來,直到她八個月時,她宮裡因疾病意外等過身的宮女黃門,多達五人,還有個姑姑晚上睡著睡著覺,不聲不響的,到了早起就沒了氣。”
她這麼一說,眾人隻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發冷。
今日明明是個大晴天,可大家似乎都感受不到和煦溫暖的陽光,都覺得心裡頭發寒。
舒清嫵見氣氛實在不太對勁兒,大家也沒什麼心思用膳,就溫言道:“好了,這些不如待會兒再說?咱們先用膳吧。”
舒婕妤發了話,趙選侍莫名松了口氣,她這次直接握住王選侍的手,勸她:“好了,一會兒再說吧。”
可王選侍就跟著了魔似的,眼神發直,好似什麼都沒聽見。
可說話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張才人不過隻是個才人,因著有孕才多派了位管事黃門並教養姑姑照料,加上他們兩位,重華宮裡也不過隻有八個宮人,一下子死了五個,聽起來就有些駭人了。”
舒清嫵垂下眼眸,心道:你這樣子也有些駭人。
馮秋月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她膽子大,也愛聽這些八卦新聞,見王選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在那問:“然後呢?”
然後,自然就是一宮都死絕了唄。
王選侍垂下眼眸,語氣飄忽:“聽聞過身了幾個宮人之後,張才人不敢再住重華宮,求了先帝挪宮,先帝也覺得事有蹊蹺,便點頭答應了。”
第45章
這一頓喬遷宴用的很不愉快,舒清嫵幾次去看神情恍惚的王選侍,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無論王選侍有何異常,如今的她也都管不了,隻最後送大家離宮時,她還是叫來王選侍的貼身大宮女豆子,跟她說“若是你們小主有什麼不好,一定要去尋素蓮姑姑或者素沁姑姑,千萬別自己忍著。”
豆子這幾天也是有些擔驚受怕,舒清嫵這麼一說,她立即感動地紅了眼眶:“多謝婕妤娘娘,奴婢省得。”
今日王選侍是什麼境況大家都看在眼裡,也隻有舒清嫵能提點一句,這就比旁人要強上許多。
待人都走了,明間裡也都收拾的幹幹淨淨,周嫻寧才進了寢殿,伺候舒清嫵躺下歇息。
“娘娘可是困了?奴婢有些話想稟報。”周嫻寧道。
舒清嫵掀開帳幔,抬眼皮溫和看著她:“你且說。”
周嫻寧猶豫片刻,還是問:“小主為何要關照王選侍?她這樣的境況,旁人都是敬而遠之。”
大抵是真心為舒清嫵考慮,周嫻寧才能僭越說出這樣的話來,已頗為難得。
舒清嫵卻搖了搖頭,問她:“若是當時在御花園,我沒能聽見你的聲音,或者聽見了不曾管呢?你是否現在已經在永巷裡,每日從天不亮一直忙碌到深夜?”
周嫻寧微微一頓,有那麼一剎那間,她臉上閃過羞赧和茫然。
舒清嫵說這個,不是為了讓她心裡難受,也不是為了讓她去莫名“良心不安”,她隻是輕聲細語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我不傻也不笨,也不是那等熱心腸的直性子,”舒清嫵柔聲道,“許多事,我都是權衡過才開口的,是,我知道許多事都不是我能管也不應該我去管的,但內心深處卻有個聲音一直提醒我,做人還是要幹淨敞亮。”
明知道別人有難不去伸手,良心總會不安,上一輩子她在汙泥中死去,重活一世雖要越發謹慎和小心,卻也不能讓自己依舊沉浸在汙泥之中。
王選侍的事她看在眼裡,多提點一句也是好的,最起碼,她心裡會安然一些。
周嫻寧似乎是聽明白了舒清嫵的話,又似乎沒怎麼聽懂,她隻是安靜地站在舒清嫵身邊,低頭沉默不語。
舒清嫵輕聲道:“每個人做任何一件事,不過是遵從自己的內心,但你也要分清楚這些事到底能不能做,可不可為,權衡利弊之下,能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的心,守護自己所堅持的底線,那麼就可以去做。”
大概平生裡頭一次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周嫻寧緩緩抬起頭,目光沉沉地看向舒清嫵。
其實周嫻寧比她的婕妤娘娘還要大上三四歲的樣子,也在宮中浸淫多年,她所經過的事,舒清嫵應當都沒經歷過。
但她卻還是發現,舒清嫵的想法和內心,都比她們要廣闊得多,也深沉得多。
她的內心如同一片靜海,海面之
上雲淡風輕,海面之下波濤暗湧。
周嫻寧一路行來,滿身傷痛,孤獨無依,卻在舒清嫵這裡,頭一次嘗到了關懷和教導。
這是難能可貴的。
舒清嫵認真看著周嫻寧,語氣越發溫柔,可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
“如果我因為怕未來看不見摸不著的危險就去忽視自己的內心,如果我明知道可以伸手卻背離初衷,如果我一而再再而三放棄自己的堅持和信仰,那麼到最後,待臨死之前,我一定會後悔。”
人生沒有如果。
她能死而復生,已是天賜良機,大抵這一輩子再渾渾噩噩下去,便再無重生的可能。
上蒼多憐憫。
天神在上,凡人飄零,大抵世間萬物都逃不過命運的法眼。
舒清嫵不知道自己為何能有如此機緣,卻也清楚,若是此生再不去好好生活,便是辜負了這一番神機。
所以她在醒來的第一日就堅定住了自己的心。
不可叫人欺負,不能忍氣吞聲,不去薄情寡義,不行淡漠無情。
周嫻寧要成為她身邊最親近的人,陪她走完接下去的漫漫長路,她便也要細細說來,好讓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又要做什麼樣的事。
不過令她欣慰的是,周嫻寧很聰慧,也很忠心。
果然,她說完沉默了不過片刻工夫,周嫻寧就蹲福行禮,道:“娘娘,奴婢明白了。”
舒清嫵輕聲笑了笑,安然閉上眼睛:“好了,你去休息吧。”
重重帷幕落下,在一片昏暗之中,舒清嫵悠然陷入夢境之中。
喬遷宴的那一場鬼話,到底沒能讓早就見過魑魅魍魎的婕妤娘娘如何擔憂,隻是夢境的角落裡,始終有一棟兩層的宮殿暗影,屹立不動。
之後幾日,宮裡風平浪靜。
不過這也是對於舒清嫵而言的,這幾日蕭錦琛不再隻駐足景玉宮,旁人對著景玉宮的目光逐漸減少,舒清嫵倒是一點都不著急,反而覺得松了口氣。
每次面聖,其實是頗有壓力的。
蕭錦琛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樣子,無論身邊的人做什麼說什麼,他都會下意識去評判。
舒清嫵心裡藏了太多事,藏了一輩子的恩怨,因此在侍寢和面聖時,時時刻刻都要穩固自己的心,努力拿出最平常的樣子。
如果不然,她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蕭錦琛看清真實的內心。
所以,舒清嫵甚至覺得,能少見幾面
是最好的。
這幾日不用侍寢,也不用去見皇帝陛下,舒清嫵樂得自在,一個人在景玉宮玩了好幾天,還特地體驗了一下景玉宮的暖池,最後點評果然名不虛傳。
周嫻寧看她泡得紅紅的小臉,跟雲霧笑道:“可見娘娘還是喜歡這裡。”
舒清嫵長舒口氣,用手指撥弄漂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
明日正好是初十,她們要去給太後娘娘請安,因此舒清嫵今日就想早早睡下,省得明日路上困
頓。
她沐浴出來,隻穿著一層單薄的中衣,坐在暖閣的雅室裡等著雲霧給自己幹發,坐了一會兒,突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舒清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回過頭去時,卻突然看到一抹藏青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