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宮的後院很漂亮,舒清嫵還特地叫人把她那把躺椅搬過來,偶爾天氣好時,就躺在這裡讀書,一群小宮人圍在火爐邊烤慄子和花生,熱鬧得很。
也是重生之後,她才明白一個道理,路都是自己走的,人生也都是自己過的。
是她自己豬油蒙了心,上一輩子渾渾噩噩,白白浪費大好光陰。
周嫻寧雖然跟她時間不長,卻知道自家這位娘娘分外聰慧,許多事情她看得比他們都
長遠得多,待伺候舒清嫵在躺椅上坐下,又擺好桂花露並御膳房剛送來的新鮮蘋果,莊六也剛好趕到。
這會兒後院裡隻他們主僕三人,許多話就好說了。
莊六顯然剛剛去洗了把臉,這會兒臉上還帶了點水汽,整個人倒是幹淨清爽許多。
他先給舒清嫵行禮,然後道:“昨日的事,想必雲煙都同娘娘說了。”
舒清嫵喝了口桂花露潤了潤口,倒是沒說話。
“昨日臨走時,陛下特地叮囑小的跟嫻寧,道此事不必驚動娘娘,”莊六低眉順眼道,“可咱們都是娘娘的宮人,宮裡無論發生什麼,都得讓娘娘知曉。”
莊六剛來的時候還不會這麼多話,可見因為昨日蕭錦琛的造訪打破了他的謹慎,讓他的心思一下子倒向景玉宮來。
舒清嫵倒也不在意,看了看兩個求知若渴的宮人,她笑著放下桂花露。
“昨日裡在慈寧宮,我同太後娘娘鬧得不太愉快,說不愉快是輕的,主要是太後娘娘想要遷怒我沒成功,被陛下攔住了。”
舒清嫵淡淡道:“你們想,晚間時分陛下就看到我的綠頭牌不見了,會怎麼想?”
莊六眼睛一轉,立即就明白過來:“陛下會懷疑,是太後娘娘在敬事房插了人手。”
舒清嫵笑了,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聰明,陛下多疑,他絕對不會懷疑是我故意裝病,反而會去懷疑是太後動的手,哪怕看到脈案和藥方,他也一定要來景玉宮看上一看,否則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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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舒清嫵昨夜才特地叮囑周嫻寧,也提前吃了比安神湯勁更大的安神散,吃完就睡得沉沉的,什麼動靜都吵不醒。
周嫻寧的眼睛也亮起來。
“陛下過來看望娘娘,見娘娘沉睡不醒,以為娘娘真的病了,這才放心離去。”
舒清嫵道:“對,他特地叮囑你們,隻是因為不想讓外人知道他跟太後不睦,所以這事也隻咱們景玉宮中心知肚明。”
婕妤娘娘這麼一分析,周嫻寧跟莊六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他們原本還沉浸在陛下獨獨鍾情於娘娘的假象裡,心思都有些雀躍了。
看舒清嫵比他們還冷靜,不由心中一陣愧疚,覺得自己十分不得力。
舒清嫵看他們的臉色,還安慰一句:“無妨,等以後日子長了,拋去那些不切實際的情情愛愛,你們也能看明白這些。”
她心如止水,看事情從來都能維持理智。
這一次雖然沒能讓太後載個跟頭,可懷疑的種
子一旦種下,想要根除卻難了。
莊六十分羞愧,覺得這幾年在祥公公手底下白學習了,如今比娘娘還差了這麼多,實在羞於啟齒。
舒清嫵知道他怎麼想,也不去安慰,隻問:“王選侍的事到底如何?”
說起正事,莊六精神一震。
他垂眸斂眉,神情端肅,語速很快卻吐字清晰:“回稟娘娘,前夜剛一事發,小的就直接去了後排房,多方打聽之後又去東六宮的後罩房問了一下同鄉。”
後排房在重華宮以北,比佛香閣還要靠北,位置非常偏僻,但那便是宮中的雜役黃門居所,大凡永巷的雜役黃門大多住在那邊。
若說宮中誰的消息最靈通,除了慎刑司就是後排房的黃門了。
莊六不太會巴結主子,也沒那麼多玲瓏心腸,但他忠誠細心,有宮裡那麼多年的老資歷,又有諸多同鄉,因此頗得王小祥看中。
把他調來景玉宮,也是賀啟蒼的意思。
見他如此有人脈,舒清嫵有些意外,不過想想最會做人的賀啟蒼,倒也覺得理所應當。
莊六繼續道:“娘娘想必也知道,後排房的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日常都在宮巷裡穿行,許多事都很清楚,王選侍當日從長春宮偏門口出來,恰好有黃門瞧見。”
“不過這話他已經跟慎刑司說過了,現在拿來給小的說,就是最後一次,”莊六頓了頓,看舒清嫵點頭,就繼續道,“那人道王選侍隻穿了單薄的袄裙,並未披鬥篷,也沒帶宮人,就這麼一個人從偏門出來,一路往東六宮的後罩房行去,因著已經是傍晚時分,隻有他一個人要送水才瞧見,對她行禮也沒回音。”
莊六抿了抿嘴:“那樣子,就像是中了邪。”
舒清嫵換了個姿勢,慢條斯理吃了一塊蘋果。
一瞬間,甜脆清香的果味充斥口鼻之間,壓下了她所有的煩悶。
舒清嫵心想:這世間若真有邪祟,大抵也是她自己。
死而復生,兩世為人,世人當怕她,邪祟又算得了什麼?
她怕什麼呢?
莊六不知娘娘在想什麼,隻繼續說道:“那人看王選侍不理他,也沒在意,直接就走了。後排房的人前日也隻他路過東六宮,知道這麼點消息,小的打聽完就到了宵禁時,便留在後排房過夜,昨日卯時初直接去的東六宮。”
宮中每日宵禁嚴格,除非特殊情況,在亥時正到次日卯時初時實行宮禁,後宮所有人等皆不能隨意走動。
莊六即使要打探消息,也絕對不會沒頭沒腦犯了宮規,若是讓慎刑司或儀鸞衛的人抓到,定會牽扯到舒清嫵頭上,反而吃力不討好。
他謹慎慣了,最是知道要如何行事。
卯時初刻這個時候宮裡其實也沒多少人,隻有雜役宮人並雜役黃門出來掃洗宮道,給花草換水並熄滅宮燈,人不多,也都不都是熟面孔,莊六根本不必擔憂。
等到了東六宮,他就直接去了事發
的後罩房。
“因著那處往日都鎖著,行走中監也不往那邊去,根本不記得門到底有沒有鎖,小的到的時候看到裡面已經燒成了灰,黑漆漆的什麼都分辨不出來。不過說來也奇怪,東六宮的後罩房一共八間,住著人的四間沒走水,隻最把邊上的空屋平地走水,還燒死了人。”
莊六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緩了緩繼續道:“小的不才,正巧同昨日值守的行走中監是同鄉,平日都是叫他叔叔的,叔叔昨夜在慎刑司關了一晚上
,回到罩房害怕,也一直沒睡,等小的到的時候,就求小的在娘娘面前說些好話。”
若是後罩房走水,他也不過就是吃個掛落,調去別的地方混幾年,等這事淡忘就過去了。可王選侍這麼一死,他以後就不好說了。
能保住一條命都是最好的結果。
這人很聰明,見莊六這麼上心,就知道景玉宮的娘娘肯定也拿眼睛盯著,故而特地託莊六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若是真的牽扯其中,慎刑司不會放回來,他也不會求莊六帶話。
舒清嫵一聽莊六叫那人叔叔,就明白了,她點點頭:“若他能說些消息,我就讓雲桃去給素蝶姑姑說一句。”
一句話的事,妨礙不了什麼。
莊六自然是千恩萬謝,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娘娘,叔叔確實不知那日都發生了什麼,但他卻知道,那個後罩房在前兩日有人進去過,當時是尚宮局的一個小宮女,他不知道是什麼名字,隻知道拿了腰牌說要進去看看布置,回頭好安排人進去住。”
舒清嫵挑眉:“這小宮人的事,他可說了?”
莊六咽了咽口水:“自然是說了的,叔叔把前後幾天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清楚楚,若非如此,慎刑司也不能放他出來,不過……”
“不過最後,他出來的時候,看見慎刑司的人請張桐姑姑進去了。”
舒清嫵猛地坐起身來。
“端嫔的管事姑姑?”
莊六有點緊張,又有些莫名的興奮,他使勁點點頭:“沒錯,這事悄無聲息的,張桐姑姑的頭上還蒙著鬥篷,但叔叔見過她那雙繡著綠荷的硬底鞋,一眼就認出來了。”
舒清嫵閉了閉眼睛,少頃片刻慢慢睜開。
“怎麼會呢?”
第56章
聽到這個消息,舒清嫵倒是沒有特別驚訝。
相對的,她其實也並非特別確定。
蕭錦琛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大齊以孝治天下,但凡牽扯到張家並太後的,他都不會一意孤行肆意妄為。
哪怕偶爾太後惹他生氣,他都會盡最大的努力忍讓。
他的忍讓不是對太後本人,而是對這個以孝治天下的規則,是對平衡與安穩的妥協。
所以若王選侍的死真的牽扯張桐,慎刑司也絕對不可能直接把張桐請過去,哪怕是悄無聲息的都不會,多半是慎刑司的姜小宏親自去一趟碧雲宮,好生問幾句。
舒清嫵垂下眼眸,沉思片刻,道:“此事自己知道便好,萬萬不可再提。”
莊六行禮作揖,道:“小的省得,娘娘,那行走中監還說,王選侍平日裡很低調,大抵是因為宮女出身,性子非常敏感謹慎,寧嫔娘娘看上去脾氣似乎不好,對自己宮裡的人卻很護短,對她與趙選侍都很照顧。”
“趙選侍跟寧嫔娘娘很親近,闲來經常去陪寧嫔娘娘玩,可王選侍就自己一個人待著,也隻跟早年在望春院的幾個同鄉來往,早年張才人的事想必就是她們說的。”
舒清嫵若有所思點點頭。
她道:“你去查查王選侍的同鄉都有誰,又跟什麼人接觸過,能特地跟王選侍說這樣的事,肯定不是闲聊所致,王選侍的死絕對不是意外,肯定有什麼人暗中窺視著宮裡的一切。”
有些話舒清嫵沒有說,單憑最後的灑金箋落到她身上,就讓人忍不住多想,因著對對方的了解,舒清嫵第一個就想到了譚淑慧身上。
前世裡,譚淑慧面慈心惡,什麼壞事都幹過,也因著最後太過張揚,被慎刑司或者說是陛下盯上,於隆慶五年時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打入冷宮,也從那個時候開始,依舊是端嫔的張採荷漸漸沉默。
譚淑慧見不得任何人比她好,哪怕是一丁點都不行,重生來過,她不過是早於譚淑慧侍寢,譚淑慧就嫉妒成狂連番陷害,說到底還是她自己不夠自信。
她不夠美,不夠嬌柔,也沒有那麼硬氣的家世,隻能靠自己往上爬。惠嫔的位置對她來說太低了,她是個野心家,不拼搏到最後決不罷休。
舒清嫵上一輩子,在宮裡的前幾年大多都是同她鬥。
後來譚淑慧一朝傾覆再無翻身之地,還特地給舒清嫵寫過一封信。
她說:你以為,你真的贏了嗎?
舒清嫵當時覺得譚淑慧可笑,現在卻發現,可笑的其實是她們所有人。
宮裡永遠隻有一個贏家,就如同天下永遠隻有一個聖主一般,最後的最後,得利者也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然而今年才隆慶二年,如今正月還沒過,譚淑慧真的有這個能力,在宮裡手伸得這麼長嗎?
舒清嫵把這裡面的前因後果都想清楚,緩緩長舒口氣。
張桐會出現在慎刑司,就
證明這件事不是跟張家有所牽連,就是張家分外關注,無論哪一點,都需要舒清嫵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