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閉上眼睛,淺笑著接著彈了起來。雲母不懂音律,都是懵懵懂懂地聽著,好在她能靜心,倒也不會不耐煩,就乖乖坐在原地想心事。
玄明彈了一會兒琴,此時他一剎那動搖的心緒已經平復,再扭頭看雲母的樣子,心中已是了然。他頓了頓,手中撥彈的動作未停,也不再看她,隻笑著問道:“小狐狸,你生在何處?母親又是何人?家中可是隻有你們兩人?”
玄明的琴音沉穩而悠長,時如泉水叮咚,時如古道綿長。
雲母還是第一次聽玄明神君問起她有關的事,雖不解其意,但還是老實回答:“我生在浮玉山上,母親是五尾白狐,除了我和娘之外,家裡還有哥哥。”
“……是嗎。”
玄明微笑著道,神情未有異狀。此時他手中一頓,手中的琴聲在一個響亮的亮音之後告一段落,穩穩地停住。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可口氣卻又頗為漫不經心,玄明問道:“說起來,之前還沒有問過你,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聽到玄明神君終於問她的名字,雲母反倒是意外地怔了怔。她歪了歪頭,也不知為何玄明先前那麼長時間不問,反倒是現在忽然問她名字。不過雲母想了想,還是回答道:“我叫雲母。”
“雲母?”
玄明先前就又起了一段曲子,此時聽到她這個名字,笑得手底下都亂了幾個音,好在馬上又行雲流水地調整過來,反倒讓意境升了幾分,像是即興而為。
玄明笑道:“你娘起名字倒是心大,怕是隨手撿個石頭就起了吧。既是女子,好歹也該以珍貴的玉石為名,你又是白狐,說來我腰間正好有一塊白……哦……原來如此。”
玄明看了眼自己腰間系著的白玉,笑著笑著便斂了戲謔之意。
按照這小狐狸的話,她娘是五尾狐,多半是山間靈獸。這世間靈獸多是赤子之心,哪裡分得清玉和山石的價值,玉石對她來說多半也隻是光潤些的石頭,未必比得上山中晶石來得漂亮。而這樣的起名方式卻讓玄明腦中不經意地冒出一句話來——
君知我心似君心。
咣。
玄明的琴聲猛地一蕩,嚇得雲母都不覺抬起頭來,受驚地看著他。可玄明卻是顏色不變,唇邊帶著一縷淺笑,十分悠闲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剛才彈了個能讓狐狸受驚之音的人。
沒轉頭他也能猜到雲母的表情,玄明笑了笑,道:“沒什麼,不過是我忽然希望自己不是這幻境中人。”
Advertisement
真想見那命名之人。
……隻可惜,因為是在幻境之中,想做什麼都是徒勞。
這裡隻是一位仙君的記憶,尤其他是記憶中人,無論在這裡發生什麼、無論他察覺到什麼,都無法影響到現實。
玄明垂首撥弦。
這樣一來,倒是沒有必要讓眼前這隻小狐狸知道得太多了。
這麼一想,玄明便停了手中的琴音,又抬手摸了摸雲母的腦袋,卻坐在清風中淺笑著看著她,並不言語。
雲母低著頭被揉,她總覺得玄明神君許是個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對象,並不討厭被對方摸頭。可是被揉著揉著,雲母的思路又飄忽起來。
她的腦內一瞬間又浮現出了師父的樣子,先是在歸山門入室弟子住處中一身弟子白衫的少年白及,一會兒又是持劍而立不染纖塵的師父,接著又是那個星夜……不過是一瞬,雲母的臉就又燙了起來。
雲母使勁晃掉腦海裡那些讓她覺得害羞的想法,又抬頭去看眼前的玄明神君。因她對玄明神君沒由來地頗有好感,且又知道這位神君將來要因與凡人相戀而受天刑,與雲母此時的狀況多少有些關聯,雲母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壯著膽子問道:“說起來……神君,為什麼會有人仙不能成婚的天規呢?”
玄明一頓,收起摸著她腦袋的手,拿起扇子搖了搖,道:“雲兒,你可知道這世間這麼多靈獸靈植,還有這麼多修仙之人,最終,有多少能成仙的?”
雲母一愣,卻是答不上來。
比起玄明問得問題,她反倒有些在意他直接喊了自己的名字。
見雲母不答,玄明索性直接挑了答案:“萬萬中無一。”
雲母眨了眨眼。
“一旦成仙,便是跳脫於生老病死之外,再無壽命長短之說,唯有永恆。”玄明輕輕地說,“凡人生死不過須臾,與仙相較,猶如朝菌之於冥靈、蟪蛄之於椿樹。世間凡物之於仙神,不過朝生暮死,如何相戀成婚?並非仙者無情,而是有情不敢系。且凡人日後投胎轉世,轉世為人者可又能算是先前之人?若二者育有兒女,算仙算人?天界下凡歷劫者,哪怕知道自己下凡渡劫乃是人身,仍有不少會顧忌倫理而提前與司命、媒神商議避免婚配,亦是這般緣由。”
雲母聽得愣神,她怔了怔,問道:“那……沒有破解之法嗎?”
“有。”
玄明神君笑著點頭,雲母這時才發現他眼梢上揚,似有桃花態。
“凡者大立成仙,便是破解之法。不過正如我先前所說,凡物成仙,談何容易?成仙既要修為,亦要心境。修為尚且可以靈丹神藥解決,可心境如何能助。上古之時不禁仙凡相戀,你可知有多少神君仙者為伴侶尋天靈地寶、尋不死藥而踏遍三界九州?可惜尋到亦是枉然。能成神仙者大多心思純淨、大多痴情,伴侶死後仍要去尋轉世,尋到能再相戀也就罷了,若是不能……當年並非沒有神仙因此墮天,也並非沒有神仙因此亂了心境而轉而為禍人間。我兄長成天帝後便立了這條天規,既是為了護凡間,更是為了護仙神。”
雲母聽得頭暈,她不像玄明這樣活得那麼久、知道得那麼多,聽他說了那麼多,總覺得仍是雲裡霧裡。好在大致意思她是明白的,正因如此,雲母才愈發困惑地歪了歪頭。
玄明神君既然想得那麼清楚,那為什麼日後還會……
仿佛是感到她心中的疑問般,玄明搖了搖扇子,笑著道:“不過,我倒是不願受此約束。感情本是順心順意而為,若是來了,何必強躲?”
雲母一怔,問:“可是不是說朝生暮死……”
“這有何難?她在一日,便愛她一日。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玄明含笑抿唇,見雲母不懂,就又抬手揉她頭,看著小姑娘乖巧地眯著眼晃來晃去,心中頗為自得。他想了想,又拿扇子輕輕地敲了敲她額頭,安撫道:“不過,你不必想這麼多。以你的出身資質,日後,隻要你想,定是可以成仙的……倒不如說,你現在,多少也有一半是神仙了。”
雲母下意識地抬頭捂住額頭。
她並沒有懷疑玄明的話,隻當玄明是在誇她。畢竟她確實尾巴長得快,如今已經長了五尾,勉強也能算是一半了。
不過,玄明略微思索了一會兒,又皺了皺眉頭,說:“但你如今年紀尚小,考慮情愛之事又確實尚早……”
他眯了眯眼。
“我好歹年齡輩分高你幾分,今日便算是替你父親操個心。你現在才十幾歲,等出了幻境,等到兩百歲再議親不遲。還有……”
他思索了一番眼下的狀況,又考慮了下白及的性格,決定給對方下個絆子。於是玄明又慈愛地摸了摸雲母的頭,微笑道:“剛剛忘了告訴你,你師父出了幻境後,便不會記得這幻境中的事,你大可不必擔心。”
“真的?”
雲母果然一下精神起來,高興地看著玄明神君。
“自然。我如何會騙你?”
玄明笑得優雅無比,一派春風和煦。
“對了,離幻境結束隻怕還有些時日,你既然不想回去,整天待著也無聊……不如我把先前那個鏡子再翻出來,你平日裡要是不想和我聊天,就自己看看鏡子吧。”
雲母其實也擔心師父的事,她在箱子裡躲了幾日,沒有消息十分焦慮。聽到玄明神君的提議,她便紅著臉點了點頭。
竹林裡的日子大約是遠離塵世,過得比在白及身邊要快些。接下來的時光,雲母大多都是在聽玄明彈琴、陪他埋酒種竹子,還有看鏡子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