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已從箱子裡尋出了他當年的扇子,這會兒說起,便自然地將它折在手中敲了敲。他笑得頗為溫柔,唇邊還掛著懷念之色。
“我原隻當她是路過的靈物,是腦子裡想法頗多的狐狸,自那之後,便再不能如此想了。”
雲母望著玄明的神情呆了一會兒,便是他的目光瞧去。他所說的位置是草廬的屋檐之下,若是有雨的日子,想來便可坐在此處聽雨。玄明這樣說,雲母腦海中便浮現出娘坐在這裡、首次從白狐變為了人的畫面,然後再看這草廬檐下,難免生出些時光荏苒之感。
玄明說完便笑了笑,長袖一拂,就將不知是被風從哪兒吹來的茅草竹葉都拂去了。他帶著兩個孩子又往別處走,一邊收拾,一邊隨口就說點往事。
玄明的住處說大也不是很大,且本已住了幾日,不一會兒就將草廬裡裡外外都走遍了。雲母當然是認認真真地到處打量,因為在幻境中待過,她對這裡其實不算完全陌生,隻是細看之後,卻又能發現不同的地方。
在幻境中,玄明是一人獨居的神君,他興趣風雅又好整潔,屋子裡處處都是井井有條頗有風韻的,同時也看得出四處皆是按他一個人的喜好隨意布置,然而今日這個草廬……卻處處都是有女子生活過的痕跡,有時候……又像是不止女子。
到處整理的時候,她偶然瞧見有些屋子裡的物件似乎是給小孩子準備的,大概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孩子,亂七八糟地備了許多。玄明亦瞧見了,但沒帶他們進去看,隻淡淡地笑了下,就自行將東西都收了,道了句是空屋,就帶著他們往下一處走。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玄明笑著揮了揮手,道:“我去竹林裡看看,你們自己玩吧。我今日同你們說的事,你們莫要和玉兒提,她臉皮薄,聽了要不好意思的。”
玄明如此說,雲母自然點了點頭應了,石英亦頷了首。他們兄妹一起自己在草廬裡看來看去,覺得沒什麼意思,便索性一起往竹林晃了過去,結果沒走幾步就又碰到了玄明神君。玄明神君聽到腳步聲,倒也沒說什麼,隻是笑著招手讓他們過去,道:“幾十年沒有回來,這一塊的竹子死了一片,過幾日要重新種了。”
雲母一愣,順著他的目光往上看去,果然有一片竹子開過了花,幹枯死了,如今已是了無生機,比起一路走來時的綠意,這裡隱隱透著死意,蕭條得很。
石英站在原處,聽玄明這樣說,看著一片焦枯的竹林亦是沉默。
竹子開花而死,是為不祥之兆。
石英頓了頓,還是看向了玄明,但沒開口說話。玄明約莫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回頭一笑,道:“無妨,生老病死本是尋常。它們雖大多經了我的手,許是比一般的要耐得住些,但終還是凡物……再說,置死地,未嘗不是為新生。”
說著,玄明又是輕輕揚了揚袖,用了點術法。雲母眼前晃了晃,那一大片枯死的竹林就皆不見了,隻剩下玄明手中一把開花後留下的竹米。他將竹米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笑著說:“一切從頭開始便是。待將這些種下去,再等兩年,就又是一片新竹子了。”
石英的喉嚨動了動,猶豫一瞬,頭一回主動問他話道:“……你為何這麼喜歡竹子?”
玄明一頓,目光不覺看向了另一片。這兩片竹子皆是挨著,都分不清是何處開始有了生死之別的。這一片竹林長得頗高,還生機勃勃得很,一層層竹葉攏起的綠頂遮擋著陽光,留下一處陰涼地。玄明笑了笑,抬手輕輕摸了摸離得近的一棵竹子,回答:“彎而不折,折而不斷,且生而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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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彎不折,有禮有節。
待升高到凌雲乘風處,便是高風亮節。
然而玄明卻沒往下說,隻是看著兩個孩子一笑,答曰:“而且長得高。種下這麼一片,到了夏日便可乘涼,如何能不喜歡?”
話完,他將手掌一攤,朝雲母和石英露出那一把竹米,笑著問道:“你們若是感興趣,不如一起種?”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等回過神來,雲母已經跟著玄明神君種了好幾日的竹子。
她對竹子、種竹子還有對玄明神君本身都帶著些狐狸式的好奇,對什麼都小心翼翼地碰碰弄弄,玄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弄,不過幾天就上了手。她按照玄明說得那樣用仙氣和法術養護,種下的竹子不久就抽了筍,有過一段時間就長得老高,如今雲母已不知不覺種出了一小片竹子,這對她來說極有成就感,有時哪怕玄明不帶她來,她也能在竹林裡轉上好久,覺得高興得很。
這一日,玄明亦帶著兄妹二人種竹子。
竹米已經埋下,玄明扶著石英的手,教他如何用法術助他長成,雲母則坐在一旁乖巧地看著他們。石英直勾勾地盯著他剛剛埋了竹米的土壤,看著有些緊張,即便被玄明神君扶著,他準備用術的雙手也一直抖,讓人瞧得提心吊膽,恨不得親自上去扶他一把。
玄明在旁邊看著發笑,細心地指點道:“不必如此緊張,我在旁邊護著呢。你把注意力集中到土壤底下,順著感覺到的生命牽引,不要用力過多……對,正是如此。”
看著尖尖的筍頭破土而出,一路竄上半空抽出竹子特有的青綠色,石英才大大地松了口氣,臉上無意識地帶了點笑,為了用仙術方便而放出的尾巴亦不自覺地擺了兩下。玄明笑著道:“你再試試別處,我會在旁邊看著的,去吧。”
大概是種植草木意味著“生”,和石英成仙立的道不大契合,他在打鬥和渡劫上要勝雲母一大截,但如今學個小仙術卻笨手笨腳的。他之前沒怎麼接觸這一類型的術法,結果雲母那邊竹子都長好一大片了,這裡還在學如何生筍。
石英本就是有些傲的狐狸,怎麼都學不會胸口自是憋了口氣,非要學成不可。如今好不容易把筍弄出來了,他氣一松,抬眸瞧了玄明一眼,就往下一處埋好的竹米去了。
沒說話,但身後的尾巴卻無意識地一搖一擺,看得出心情頗好。
雲母見狀忍不住一笑,心裡松了口氣。石英剛到竹林時還頗為別扭,但大約是發現和玄明神君相處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困難,一來二去就放松了,且又跟著玄明種了幾天竹子,他已日漸融入其中。哥哥的事應該不需要太擔心了,不過……
想到某些事,雲母不禁垂了垂眸,面露低落之色。
玄明眼角的餘光瞥到她神情有異,原本掛著笑的嘴角笑意就斂了幾分,但還是笑著的。他一頓,拿起扇子輕輕在雲母腦袋上敲了一下,溫柔地問道:“乖女,怎麼這般神情。可是我這竹林,有什麼不合你心意的地方?”
雲母一愣,連忙搖頭,回答:“竹林挺好的,就是……”
她稍微停頓了片刻。
竹林裡生活悠哉,玄明神君待她又極是和藹,平日裡見到的都是家人,她的確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很快就習慣了竹林裡的生活。起初她是很開心,但是……
雲母低下了頭,有些沮喪地道:“我想師父了。”
狐狸的情緒表達總是很直接的,她想念白及。在竹林裡她能和母親撒嬌,能和哥哥撒嬌,現在膽子大了也敢和玄明神君撒撒嬌,可是與家人在一起固然高興,但跟和師父在一起終究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抱他、蹭他、親他,可又見不到面,情緒上難免就有些波動。
玄明聽她如此回答,又掃過雲母低垂著的睫毛,微微一愣。他動作稍微一滯,不覺將手中的扇子撐開煩躁地扇了扇。斟酌片刻,玄明一笑,將扇子朝雲母的方向攤開,道:“雲兒,你瞧這個。”
說著,玄明便拿扇子耍了個小術法。他用扇子一扇,便有風起,竹林裡傳來呼啦呼啦的風聲,竹葉隨風而舞,極是漂亮,且轉眼之間竹子就又蹿高了幾分。
雲母沒有見過玄明用這等術法,呼了一聲,便不知不覺被吸引了注意力。
玄明見她喜歡,便笑著說:“此乃縱風之術。改天找把扇子來教你玩……說來我還沒教你和英兒釀酒……你們娘允許你們小酌幾杯嗎?對了,原先我埋好的酒許是該挖了,過幾天帶你們去瞧瞧……”
玄明說得溫和,雲母便乖巧地聽他說,也很感興趣。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石英便也種了好幾棵竹子,等到黃昏時分,玄明神君便同往常一般帶著他們回草廬,雲母走到半途才突然發覺不大對勁,但卻已錯過了和玄明提師父的事的機會,隻得作罷。
一轉眼又過了幾日,白玉的身子差不多養好了,常常也能出來走走,在竹林裡亂轉的就成了一家四口。雲母每每早起,便能看見玄明神君扶著娘在院子裡慢吞吞地散步,待娘倒比待他們兄妹還要柔情些。有時竹林裡起風,他們都待在草廬裡,雲母便能瞧見玄明神君和娘一起坐在屋檐下,娘在玄明肩膀上靠著,看起來頗為溫馨。
於是她便也愈發想念師父。
雲母在竹林裡住得時間還不算長,且玄明神君和娘都表現得極是希望她多留幾日的樣子,雲母便有些不好意思提想提前回去。她想來想去,便想折中一下說先回旭照宮看看,等見過了師父再回竹林來,然而她每次剛提起和白及有關的話頭,便不知不覺被玄明神君用其他的話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一次兩次雲母還覺得是偶然,次數多了,她便很難不察覺到玄明神君多半是有意而為的。
玄明似乎是對白及有些排斥。
因為玄明神君不大主動提白及的事,上一次下凡的時候雖然提了,但實際上並沒有太明顯的表現,所以雲母此前並未發現這一點,此時發覺,便有些吃驚。然而她又不知該如何做,急得團團轉。好在離當初跟師父說應該能回去的日子終究還有些時間,她還有時間想辦法。
然後,便是在這時,有一日,竹林裡來了客人。
玄明神君過去不大離開竹林,過著隱居避世的生活。不過,雖說見過他的神仙的確不多,可總歸還是有的。他性格瀟灑,因此朋友不少。這一日來的,便是玄明神君在仙界的幾位好友。
既是玄明的老朋友,自然都是年紀不小的老神仙了,且他們中好幾位如今都不出山了,是在天界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角色,故雲母大多都沒有見過。但她曉得他們的名號,因此等見到真人,便好奇地望著他們眨巴眼睛。
玄明在這些老仙面前表現得頗為自得。現在白玉的事已不是秘密,他便也不避諱,笑著大大方方地介紹道:“這位便是我夫人,還有這兩個,是我的一雙兒女。”
白玉過去不曾見人,如今便十分緊張。她抿了抿唇,繃著身子朝客人打了招呼,石英和雲母亦是有點不知所措,算是姑且也與對方互相認識了一下。那些老神仙曉得他們初來乍到,體貼地沒多說話,也沒擺架子,都笑呵呵地誇贊著,偶爾說兩句取笑玄明,氣氛一片融洽。
不過到底是玄明的朋友,白玉他們坐在旁邊硬聊也沒話題,隻是認識了一番便走了,留下玄明神君和他們聊天。雲母本已離開,但白玉想了想,又讓她去給客人送茶。雲母自是乖乖做了,她本就有些拘謹,因此沒有多說話,禮貌地見過人後就捧著食案消失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