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雲母松了口氣,趕緊擺正了姿勢,起手撥弦,緩慢地彈了起來。


  她的琴壞了好一陣,因此實際上有一陣子沒彈過了。不過好在雲母知道基本功不能廢,平時經常在腦海中練譜子,且她既然是主動來找玄明神君的,自不可全無準備,來之前就偷摸著一個人在竹林裡練過,幸好沒有人被人發現。於是這回雲母手一觸弦,就沒有生疏之感。且她到底是成了仙的狐狸,琴音即使不是有意而為也帶了仙意。她指尖一動,便聽琴聲潺潺如流水,連貫而靈動,隱約間帶了些古意,恰似春水東流。


  玄明神君善琴,班門弄斧總歸是令人不安的。說來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曲子,隻是玄明當初在幻境裡彈過的一首,雲母稍作修改就拿了出來。但便是如此,她這一首曲子彈得時間也頗長,且明顯比尋常來得費勁,等彈完,雲母額上已冒了層汗,臉頰亦冒出了緋色。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長長地出了口氣,心髒未歇,緊張地看向玄明,等他評價。


  玄明良久沒有說話,手指輕輕地叩著膝,似是在斟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手摸了摸雲母的腦袋,贊賞道:“彈得不錯。”


  被玄明神君誇張琴聲自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可雲母卻不敢立刻就坦率地開心。她被他摸得眯了眼,一邊乖巧地低著頭,一邊卻又不安地想抬眸瞧他,看看還沒有後文。玄明下手下得不重,還隱約有帶著留戀的慈愛。他柔和地看著她,緩緩道:“雲兒你果真似你娘。”


  雲母一怔,有點不知玄明神君這話說得是什麼意思。


  然而玄明並未有解釋的意思,他說完這句話,便取出腰間的扇子,折著放在掌心拍了一拍,淺笑著看向雲母,心中了然地道:“琴音本是隨心而為,你落手似有些猶豫……這首曲子本是我譜的,為何所作早就忘了,但你改動得不錯。不過……”


  玄明一頓,微笑地望她。


  “……你給我彈這麼一曲,應當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吧?”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玄明如此說,便是將她琴裡的話中有話聽了出來,雲母心裡一松,但旋即又紅了臉。


  她知道玄明神君喜歡聽琴。正如玄明所說,琴聲隨心所動,也能表情。既然說話的時候總是不知不覺被玄明帶跑,那她就彈琴給他聽。


  琴音這個東西說來玄妙,能夠表心事,但又不必有切入主題或者收尾的雜言,且不必擔心被打斷,隻要意思彈出來了,多一分少一分都無妨,隻圖個意境。玄明是懂琴的人,自然能聽懂她的琴話。


  見玄明不出聲,但也沒有打斷她,雲母想了想,主動出聲喚道:“爹。”


  實際上,這個稱呼便是她喚仍有幾分生疏,還不是特別習慣。雲母壯了壯膽子,鼓起勇氣,道:“我想回旭照宮看看師父。我之前與師父說可能是過一個月回去,現在時間已經快要到了。我怕我再不回去一下,師父會等得焦急……所以我想先回去見一次師父,跟他說一聲,然後再回來。”


  說完,雲母努力表現出有底氣的樣子,坐直了身子等他回應。然而玄明盡管沒有另撤話題,卻沒有立刻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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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母琴裡的話音他自是聽出來了,小女孩的調子,沒那麼多沉澱,因此反倒聽得令人舒心。她是想竭力為她師父說話,結果落到手指間,曲子裡就不知不覺帶了情意。那點初嘗情愛時微妙的心思都化作星星點點的情愫流了出來,原本好端端的曲子,聽著也像是說著情話的情曲似的。


  ……尤其是雲母自己根本沒有察覺自己的琴音根本不客觀不公正,完完全全夾了私情,還眼巴巴地望著他。


  玄明略有幾分失神,他瞧了自家姑娘一眼,沒有立刻應她,而是摸了摸下巴,像是隨意似的問道:“說起來,你到底為什麼喜歡白及?”


  雲母愣住,沒想到玄明神君會突然問這個,腦袋懵了一瞬。


  趁此機會,玄明已接著往下說了。他悠闲地道:“白及仙君臉雖是生得不錯,氣質也如高山白雪,但這等人物終究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對你這等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來說,許是太清冷了些。這世間的神仙數量許是和凡人不能比,但要說俊秀的男子,天界也是不少的。這麼多人裡,你偏偏挑了這一個,我既然是你父親,總歸覺得有些想不明白,要弄清楚才是。”


  說完,玄明神君便笑盈盈地看她,靜靜地等著雲母回應。可是雲母被他問住,一時居然沒答上來。


  她發現自己喜歡上師父時,早已種了情根,但這顆種子是何時埋下的,卻要比她意識到早得多,且未必就是一時一刻,說不定是許多時候漸漸積累起來的感覺。她想了一會兒,隻挑最早的說道:“當初,是師父救了我。”


  “哦?”


  玄明感興趣地揚了揚眉,顯然是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於是雲母整理了一下語言,將她在浮玉山偶然遇到師父的事說了出來,說了師父一劍將彘制服救她的事,當時他一身白衣潔淨如雪,出塵得不似這世間中人。若說她對師父初見時的印象,無疑便是那利落的一劍和無塵的白衣記得最深。


  雲母說著說著,便有些恍然。


  玄明聽她這麼說,亦是不禁頓了頓,沒有想到白及仙君救她並不隻有一次。但救歸救,感情卻要另說。玄明想了想,又道:“那麼,便有一事我要問你。”


  “什麼?”


  雲母到底閱歷不深,有些羞於談起自己的心思,玄明說有話要問,她就不覺緊張起來,雙手抱緊了懷裡的琴。


  玄明問道:“若你是由此而種得因,那你心慕白及,究竟是因他那一劍展示出的強大、展示出的對你來說神秘莫測的仙人之域,還是因他救你?”


  玄明問得正經,一雙眸子帶笑卻一分不移地凝視著她。雲母被他望得心裡茫然,她隱約覺得玄明神君的問題好像有什麼深意,可又分辨不出哪個才是正確答案,一時迷茫。


  雲母想來想去,還是順著心答道:“多半還是因為他救我吧。”


  於是玄明笑了。


  “可是按你剛才所說,他當時隻是路過隨手助那些來捉彘的仙門弟子一力罷了,並不知道你躲在草叢之中。”


  玄明笑著道。


  “既不知道你躲在草叢之中,便不是有意救你。既不是有意救你,哪怕談恩情,也要打掉大半折扣。於白及而言,降服普普通通一個妖獸還不是舉手之勞……你就因他一個毫不費力的無心之舉思慕於他,難道不覺得不值當嗎?”


  玄明說到最後一句話,已是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他問得並不多麼咄咄逼人,反倒一如既往的有謙和隨性之感,但偏偏能往別人心裡說,且句句像是在理,令人無處反駁,隨後便亂了心神。


  雲母亦是如此,她的目光不覺就閃了閃,已沒法與玄明神君對視。


  玄明見她顯出慌亂之色,淺笑著出聲做了結語道:“白及當初制服妖獸,並非為你而為,且恩情感動本不同於感情,你何不再仔細想想。”


  玄明神君絲毫不急,安安靜靜地掛著笑看她,大概是瞧出雲母答不上來,因而等著她自動敗退。他隨手拿手指在自己的琴弦上撥了幾個音,讓古琴發出幾聲古樸的音韻,亂人心弦。


  誰知琴音結束,雲母卻用力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玄明動作一滯,不禁抬頭問道:“那是如何?”


  雲母其實腦中仍雲裡霧裡,若非要她說出個所以然,隻怕沒法像玄明神君那般講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但她心裡卻無比清晰。雲母自知她的年紀在仙界的確不算大,心智離玄明這般豁達成熟或許還是有路要走,可她到底不是孩童。且不說那些在睡夢中長出來的年紀,她當初在白及幻景中所歷的時間也不算很短了,有些事還是分得清的。


  她不知如何才能說得有條理,故稍稍理了理語言,隻能順著心意盡量表達。


  她道:“我、我起初也沒有覺得自己是心慕於他,或許的確是生了許多仰慕,但自己也未分明,隻是朦朦朧朧的,等到明白,還是因為日後種種……再說,我與師父相伴已有許多年,我們之間亦並非隻有初遇……他伴我、助我、救我自不必說,且在幻境中、在凡間,我們數次初見相識,他待我態度卻如一。我、我不知該怎麼說,但是……”


  雲母說著說著,便不知不覺懷念地低垂了睫毛,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在幻境中,他還是少年,對她這隻闖入屋中的靈狐卻稱得上寬容禮貌;前些日子在凡間時,她以明自己心意,但到底是頭一次動情,追求時其實多有冒犯之處,但師父仍是帶她、領她,包容以待。他的確不算善於言辭,但是但是……


  雲母說到此處,神情已有恍惚之意,但自己未察覺到自己臉上已帶了羞澀之意,臉頰緋紅、雙眸發亮。她道:“我知他少言寡語,卻是堅定誠摯、初心不變、表裡如一之人……”


  玄明看著雲母燦如晨星的黑眸,略微一訝,沒有說話,隻在一旁看著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雲母也未察覺到自己說得多便已說出了感覺,更未察覺到她話中情誼,說了好半天,等察覺到周圍沒有聲音才反應過來。她轉過頭看見玄明若有所思地看她,回過神,臉突然就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道:“我……”


  玄明神君一頓,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雲母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但等到玄明碰到她的腦袋,她卻一怔,似是感覺到了一絲玄明的留戀之情。


  那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雲母還來不及再次確定,玄明就已收了手。


  他臉上仿佛有一閃而過的悵然,但等雲母抬頭看他,玄明卻已笑了。他笑著看她,道:“你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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