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場交情,我和吳翎逐漸熟絡起來。
吳翎從小跟著鎮西大將軍,在西域和京城之間輾轉,北方都市,十停去了九停,每次他回京城的時候都會來找我。
有一次,他又翻牆進來找我,我看他神情落寞,心裡萬千不忍,鬼迷了心竅,和他一同翻牆出了伯爵府。
我們在京郊縱馬高歌,我看著他終於舒展的笑容,覺得這牆翻得值當。
「是我娘親打的。」他對我說。「我娘親雖是續弦正室,但是我祖母、我父親的心思全在我兄長身上,對我們母子隻是淡淡的,她便狠命鞭笞我,她說隻有我出人頭地,我們娘倆才有活路。」
我正在拍去馬鞍上的灰塵草屑,聽了這話,手一頓。
我從小寄人籬下,可是最多就是需要做良多活計,偶爾缺衣少食,被人冷言冷語,但是叔叔嬸嬸指望著我能嫁給好人家,為他們攀上一門顯貴親家,萬萬不會打我。
我既心疼吳翎小小年紀受這種苦楚,又羨慕他至少還有人期許。
「現在一切都好了,大將軍這麼器重你,隻把你帶在身邊,你娘親也可以跟著過上好日子了。」
吳翎嘆了一口氣,「我和父親在外奔波,娘親一個人留在深宅大院裡,能有什麼好日子呢。」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至少你爭氣,她能有個念想,這日子,多多少少也是好捱。」
吳翎點頭,他的輪廓在夕陽下邊暈在一層金光裡面,模糊不清。
我和他牽著馬,眯著眼睛看著西沉日落。
「總有一天,我要讓我身邊的人都過上好日子。」吳翎突然說。
「你可以的。」我說。
吳翎真的當得上「少年有為」四個字,將他的兄長壓得一絲光都看不見,就連大將軍,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從來不受重視的二子既有天賦,又肯努力。他想做的,我相信他一定做得成。
Advertisement
「包括你。」吳翎突然轉頭看著我。
我驚慌失措的神情全部落在他眼睛裡。
他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望進我的眼底深處。
我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似乎傳來琴聲,是我最愛的《良宵引》,扭頭一看,彈琴的人也熟悉,正是趙珩。
我慢吞吞地下榻,請了個安。
「皇上,這麼夜了還來吃宵夜?」
趙珩彈琴的手梗了一下,瞥了我一眼,「你這裡又不是御膳房。」
聞言我一下子精神了,目光灼灼地看著趙珩。
「皇上,那您今天帶來了什麼寶貝?」
「想要什麼寶貝去庫房自己挑,朕不做你的傳令官。」趙珩不再看我,繼續撫琴。
我坐在榻上聽皇上撫琴。
這琴彈得極好,可惜這麼晚了,再好聽的琴聲也顯得略有些吵鬧。
皇上此刻一看就心情不佳,我縮了縮脖子,不敢觸這霉頭。
好在是鍾粹宮離得遠,不然後宮眾嫔妃又多一個恨我的理由。
「愛妃沒有什麼想說的?」一曲彈罷,趙珩問。
「皇上的琴聲彈得極好,簡直是繞梁三日,餘音不絕,剛柔並兼,行雲流水。」我賣力鼓掌。
趙珩糟心地看著我,「朕是說今晚家宴。」
這是一道超綱題,看上去也是一道送命題。
照我分析,皇上此番作態,是為了給白月光留下一個高山仰止的背影,以讓舊情人痛哭流涕,後悔不已為佳。
所以現在,我是應該贊美皇上瀟灑,還是貶低我嫡姐不復當年?
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
皇上這副斤斤計較的樣子顯然很不灑脫,我嫡姐仍舊絕代風華,更甚往日。
我這為難的樣子看在趙珩眼裡。
我隻聽到他冷笑一聲,「就那麼放不下嗎?」
我覺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皇上,您自己放不放得下,自己心裡不清楚嗎?來找我評判,您聽得了實話嗎?
我更加為難,我為難得滿頭大汗。
皇上湊得很近,眼底越發深沉,我心裡有些害怕。
我和皇上成婚時都很年輕,且玩心相似,臭味相投,皇上從來待我溫和得很,從來不給我冷言冷語看。
我此刻才意識到他是一個掌握生殺予奪的帝王,仿佛隻要我一步踏錯,就落入無底深淵。
「都成婚三年了,怎麼還會想著呢,嗯?」他捧著我的臉,咬牙切齒地瞪著我。
這壓迫感讓我喘不過氣,我心中一團亂麻,不知道說什麼為上。
皇上這是發現自己還放不下之後,惱羞成怒?那我應該寬慰寬慰他嗎?
「皇上。」我努力維持聲音的平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況且彼時年少,情真意切,少不得擱在心裡……」
「放肆。」趙珩厲聲打斷了我,怒氣更甚,聲音低沉,「箏箏,你還有沒有心。」
這一句更一句話的冷酷起來,也莫名其妙起來。
你不忘白月光,倒問我有沒有心。
趙珩捏著我的臉,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裡面的冷酷憤怒失望都朝我襲來。
我哪裡承受得住這種情緒,一撇嘴,哭了。
我也不想看上去這麼露怯,隻是舒坦日子過久了,人難免變得脆弱。
我這脆弱得要緊,一下子哭得撕心裂肺,把趙珩嚇得退了兩步,我從他強大壓迫中釋放出來,越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還哭了。」沒想到趙珩看上去一下子慌了神,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渾身上下找手帕,可惜沒找到,隻得用繡著繁復花紋的袖子給我擦眼淚,「別哭了,朕不問了。」
我心裡委屈得一塌糊塗,哪有這麼不講理的人,自己對舊情戀戀不忘,還要對著枕邊人發火,全天下的人都喜歡我嫡姐,我知道她千好萬好,但是也不用來作踐我吧。
我這委屈大發了,頓時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也顧不上什麼禮儀規矩,我抓著趙珩的袖子捂著臉,大哭起來。
我哭了有一會兒,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傷心難過了。
四周安靜得嚇人,我從指縫間偷偷看了過去。
隻見趙珩一臉無奈,一隻手拍著我的背以示安撫。
在趙珩背對著的窗戶,以小穗為首的我宮裡一堆丫頭,全部扒著窗框在偷看。
「陛下恕罪,臣妾失態了。」我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
趙珩嘆了一口氣,收回自己的袖子,上面現在深一塊淺一塊的,全是鼻涕眼淚。
「你啊。」趙珩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更深地嘆了一口氣。「你這麼固執,朕該拿你怎麼辦呢?」
莫名其妙又說我固執,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固執,我嘴一撇又要哭。
趙珩像是怕了我,連忙捂著我的嘴,「罷了罷了,朕怕了你了。」
我眨了眨通紅的眼睛。
「你……」趙珩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把我摟過去,我一下子靠在他的懷裡,他替我梳攏著披散下來的頭發,又替我招來小穗,「沏點你們娘娘喜歡的桂花牛乳茶來。」
有了這甜滋滋的牛乳茶,我的十分傷心好了九分。
夜深了,我本來就醉後困乏,又大哭一場耗費了許多精力,此時喝了熱飲,躺在趙珩懷裡,又兼他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我背上安撫,我很快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幽幽嘆了一口氣,「你這隻小鳶兒呀,既然已經落在我手裡了,就忘了他吧。」
今晚上就合做連環夢,鬼使神差的,我又夢見了他。
我是和吳翎少年情深不假,但是六歲小孩都知道流水東去,無法回頭。
吳翎隻知道帶著我翻出伯爵府,但是他卻不知道,我回家後,挨了我這輩子第一次打。
嬸嬸發現我私自出門,嚇得三魂丟了倆,一邊派人秘密去找,一邊遣人去通報給我叔叔。
這個時候我從後門溜回來,正撞上了去找我的人。
嬸嬸罰我跪在魏家祠堂,說我已經不是個黃毛丫頭,而是將門小姐,我的名節比性命還重要,我這麼出去若是被人看到,合該被打死扔進江裡喂魚。
嬸嬸找了極細的竹條抽我的腿,問我是去和何人廝混,我從小逆來順受,不曾忤逆嬸嬸,現在卻咬死了不張口。
嬸嬸勃然大怒,揚言要清理門戶,卻被趕來的叔叔攔下。
叔叔背著手低著頭看我,嘆了一口氣。
說你別瞞了,下人看到你跟吳家二少爺在一起。
然後在我身邊來回踱步,繼續說,「我倒是不知道你幾時和吳家二少爺這麼要好,我們魏家和鎮西將軍家世代交好,原把你嫁過去,也是親上加親。」
我還來不及心花怒放,叔叔接下來的話,便使我心如死灰。
「但是你可知道,你姐姐和他早有婚約,隻是你姐姐受太後娘娘垂憐,留她在身邊多待幾年罷了,他合該是你的姐夫。」
叔叔可憐地看著我,「你覺得你們情投意合,他告訴過你這件事嗎。」
我當時晴天霹靂,我在家祠跪了這麼久,也不及此刻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醒來的時候,我整個人被鎖在趙珩的懷裡。
他眼底下有烏青,想必是昨天睡得極晚。
我回想起我昨天那一大哭,很是不好意思。但是敢哭敢當,我也沒法可想,隻能親去小廚房,給他做了他最愛的芝麻餅和桂花糕。
大國恩寺祈福之前,當今太後,也就是趙珩他媽,召我去了一趟。
我從小慣會看人臉色,很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從嫁進太子府的那一天,就對我這婆母畢恭畢敬,萬分溫良恭儉讓,從來沒被抓到過把柄,我這婆母對我平平淡淡的,但是也從來不難為。
我到那裡才發現,皇後也在。
太後和皇後看著聊了好一陣了,彼此臉色都很難看,見我來了,才擺出一副端莊溫和的模樣。
「近日皇上都在你那裡,可有什麼異常?」
我想起昨晚的趙珩,那是相當的異常,但是出於革命友誼,我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太後和皇後交換了一下眼神。
「大國恩寺祈福,你也同去,這很好。」太後斟酌著開口,「鎮西將軍夫婦也去,他們常年在邊疆,一時來了京都多有不便,皇後位高權重,不能親自料理,你是皇帝最看重的妃子,一定替哀家好好照看他們。」
太後加重了語氣,「特別是你的嫡姐,你要時刻照顧她。」
我心一動,懂了。
他們一定是怕皇上情不自禁,和我嫡姐再續前緣,染指臣妻,損害皇家威嚴。
所以交給我一個時刻監視的任務。
我和太後皇後交換了一個「懂得都懂」的眼神,答允了。
大國恩寺我沒有來過,沒有我想象中的富麗堂皇,倒是別有一番質樸清新之感。
舉行完繁瑣的祈福儀式,我隻想找個僻靜地方把這身繁重吉服給脫下來。
寺裡面為我臨時開闢的房間有點遠,要穿過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我對皇上皇後告了假,帶著小穗兒前往。
太皇太後久病不起,精力有限,隻允許她宣召的人去看她。
此時也隻是允許趙珩和魏鶯兒進去。
我一邊慢悠悠地溜達,一邊在心裡給皇後和太後告了個罪,這種場合超出了我監視的範圍,我除非變個蚊子飛進去,不然也是無能為力。
我走得急,心中掛念著西門外的那家豆面糕,不防小穗把我使勁扯了一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