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她起身,緩步踱出輦車。
人間帝王不同尋常,他的身上環著一股難言的氣勢,陰森、威嚴、不可忤逆。
黑袍泛著暗紋流光,站到陽光下,仿佛把九幽煉獄的氣息帶到人間。
沈修竹掙扎著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落到衛今朝身上時,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站在這樣一個人的身邊,就連梅雪衣也覺得心頭隱隱有一點發寒。
他居高臨下,沉沉瞥下一眼,滿身肅殺的禁衛軍也被壓低了氣勢,齊齊垂首斂眸。
“沈世子,對孤有怨?”君王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沈修竹額角青筋直冒。
視線一轉,看見梅雪衣團在華麗的雪狐絨大氅中,一張小臉嬌豔又清麗,眸光潋滟,紅唇欲語還休。
心頭那口氣忽然就泄了。
他扯了扯唇角,苦笑:“要殺要剐隨便吧。”
隻要不傷害她就行。
是他多慮了,這樣的女子,放在懷裡疼惜尚且來不及,誰會舍得傷她?
“呵……”衛今朝低低地笑起來,“定國公府滿門忠良,沈世子年少有為,假以時日必成國之重器,孤豈會忠奸不辨。方才之事隻是誤會,叫沈世子受驚了。”
梅雪衣瞥過一眼。
是誰要把人家剁得看不出紅痣來著?這個男人的鬼話,真是一句也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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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修竹愕然看著他。
衛今朝笑容更加和煦:“孤知道,王後與沈世子自幼相識,是知交好友,時常在國公府紫竹林外談經論道。今日,想必你們二人還有話要說,便去那裡。”
他溫柔地執起了梅雪衣的手。
“王後,孤昨日便說過,信得過你。去吧。”
他輕輕撫著她,像是在撫一件最珍貴的死物。
她抬眸看他,卻看不進他的眼底。這個人就像一潭黑暗的深水,光芒連水面都照不透,並且深不見底。
“去。”他垂著眸,啞聲說,“想說什麼,隻管放心說。”
梅雪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嗯。”
她踏下輦車,走到沈修竹身邊:“沈世子,走吧。”
沈修竹緊緊蹙著眉,艱澀地向衛今朝施禮:“臣,告退。”
*
和沈修竹走在一起的感覺十分奇怪。
傀儡會保留生前的習慣,沈修竹每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讓梅雪衣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從前,身邊有‘竹’陪著。
它是她的大殺器。
最初她魔功未成,論實力還不如它。那個時候,它是她最大的倚仗。
這也是她現在完全想不明白的一件事,當時究竟是用多狠的心、多強大的毅力來煉成了這隻傀儡的?為什麼自己竟毫無印象。
她忍不住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沈修竹白皙的耳朵被她盯得通紅。
他的臉上清晰地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端方淑雅、克己守禮的梅雪衣,隻是進宮了三日,如何就變成了眼波流轉的嬌媚可人兒?衛今朝對她……都做了什麼?
兩個人一路沉默著,進入肅穆莊重的定國公府,穿過重重拱門,來到梅雪衣毫無印象的紫竹林。
衛今朝並沒有派人跟隨。
沈修竹望著颯颯作響的竹林,半晌,開口問道:“他待你好嗎?”
梅雪衣下意識地想起了幾個畫面。
呼吸微微一滯,她說:“很好。”
“……那就好。”
梅雪衣不知道衛今朝到底希望她和沈修竹聊什麼。她有種奇怪的直覺,衛今朝好像在病態地、自虐般地盼著她紅杏出牆,一旦她真的那麼做,他就可以殺掉她——詭異的直覺,毫無來由。
默了一會兒,她問:“你記得我們之間的所有事情嗎?”
沈修竹微愕,垂著頭沉思了片刻,他鬱鬱道:“都記得。”
梅雪衣不知該怎麼問。
猶豫了一會兒,她緩緩開口:“特別痛苦的呢,你有印象嗎?你或我,特別痛苦。”
如果他曾是傀儡‘竹’,那麼煉制時候的劇痛烙印應該會留在魂魄中,就算借屍還魂也無法擺脫。
沈修竹的肩膀晃了晃,艱澀地說:“你指的是……梅喬喬嗎?”
梅雪衣:“???”
沈修竹苦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在意。雪衣,喬喬雖是庶出,但也是你的親妹妹。她有心疾不能受刺激,這你是知道的,我和她真的什麼也沒有,你怎就誤會那麼深?”
梅雪衣:“……”
確實是她誤會了。
就憑這幾句話,他已經喪失了做傀儡的資格。這種拎不清的男人,隻會遭她厭憎。
“‘竹’不是這樣的。”她恍惚地笑了笑,轉身就走。
衣袖被牽住。
“雪衣,你聽我解釋!”
“放手。”她冷冷地說。
沈修竹有些焦急:“喬喬其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隻把我當兄長,從來沒有想和你爭什麼。入宮前夕,你身邊大丫鬟突發疾病去世,喬喬不是還把身邊最妥帖的丫鬟紅雲送給了你麼,她待你一片真心,你卻因為我,對她抱有成見。”
梅雪衣的眉梢輕輕一挑。
哦,勾結金陵人,想要害她的貼身婢子嗎。
“原來是這樣啊……”
“雪衣,我不是怪你。”沈修竹嘆息,“我知道,即便衛王沒有下旨封你為王後,你也打算和我退婚了,雖然你還沒說,可我……是有感覺的。我也知道,喬喬一日沒有出嫁,你就會一直介意她,所以我已經替她留心著適齡的男子……”
梅雪衣回眸看了他一會兒。
不知為什麼,聽到梅雪衣早有退婚之意,她的心情莫名地松快了一些,大概是因為這個女人還不算蠢,讓她感到欣慰。
她微笑啟唇:“沈修竹,你真是個好人。”
他動了動嘴唇:“雪衣……”
“可惜我不喜歡好人。”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我的男人,眼睛裡隻能有我,別說什麼心疾,哪怕別的女人跪在他面前,萬刃穿心,他也絕不可以低頭看一眼。”
她唇畔的笑容至豔至邪,他心頭一凜,呼吸一滯,下意識地松開了攥住她袖口的手。
“雪、雪衣……”
“叫我王後。”
“你待我,真的沒有任何情意了?”他的聲音溢滿了痛苦,“隻是因為喬喬嗎?可她是你的親妹妹啊,我待她親切,也隻是因為你。她並沒有對我說過任何越界的話,你看到的那次,是她心疾發作,我扶了她一下而已。這樣你都不能容麼?”
梅雪衣腳步微頓。
“去和你的喬喬好好道個別吧。”梅雪衣語氣飄忽,“本宮……妒嫉成性,要對她出手了呢。”
她走出了一段,妖精一般勾魂的尾音,仍縈繞在他的心頭。
第6章 孤是昏君
梅雪衣輕笑著,緩步踏上紫竹林旁邊的青色鵝卵石小道。
紫竹林的上方,天空仿佛特別藍。
藍得像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從前,手上總是沾著血,不是自己的血,就是敵人的血。如今自己幹幹淨淨,嬌弱得就像一朵金尊玉貴的花。
不過,蕊依然是黑的。
那個叫梅喬喬的庶妹,招惹到她了。
她把雙手負在身後,唇角笑容漸漸擴散。
她想通了一件本來不太合理的事情。
昨夜那個陰靈聲嘶力竭地向她報信,最終隻說出兩句話,一句是‘別信他’,另一句是‘他殺我’。
尋常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渾噩的魂魄復歸天地,不復存在。
隻有怨氣特別重或者執念難消的人,才能勉強維持魂力不散,憑借本能殺生,吸收被害者的魂力來穩固自身,逐漸變強,成為危害一方的厲鬼。
而昨夜的陰靈,意願那般強烈,心心念念惦記著向她報信,卻隻帶來兩個毫無價值的消息。
昏君不可信、昏君殺了人,這種事情太顯而易見了,沒道理會變成執念。
這不合理。
從昨夜開始,梅雪衣的心頭就一直縈繞著淡淡的疑惑。
直到方才沈修竹提起,梅雪衣從前的貼身大婢女在入宮前夕暴病而亡,身邊無人,於是庶妹梅喬喬‘好心’把自己最得力的婢女紅雲送給她、隨她入宮。
她忽然就明白了。
昨夜看到的陰靈,根本不是跪在那裡的婢子紅雲,而是那個入宮之前‘暴病’枉死的可憐人。
它說的其實不是‘他’,而是‘她’——‘別信她,她殺我。’
它不停地撥開身上的雪,是要告訴梅雪衣,別相信雪堆裡的紅雲,是紅雲殺了它。
隻有抱著這樣的冤屈和急切,才有足夠的執念凝成陰靈啊。
梅雪衣失神地笑了笑。
這隻陰靈恐怕也沒有想到,在它向梅雪衣報信之前,昏君已經出手收拾了紅雲。
真是惡人自有惡人治。
念頭剛一動,想起這個人,她仿佛就聞到了他身上獨特的幽淡清香——身體已經對他有記憶了。
梅雪衣微微蹙眉。
“雪衣!”紫竹林邊上的沈修竹恍然回神。
他疾步追了上來。
梅雪衣腳步不停,踏進了青色鵝卵石小道盡頭的月亮石門。
如她所料,昏君已坐在小石桌旁邊的石墩子上等著她了,一身黑袍在陽光下暗芒流轉。
禁衛軍靜默地侍立在他身側。
“陛下。”她走向他,伸出了自己柔若無骨的手。
他捏住她的五指,把她拽進了懷中。
沈修竹衝至月亮拱門前,被兩列禁軍擋了回去。
“雪……王後!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