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拓仿佛被我逗笑了,像看鄉巴佬一樣看著我:「你這丫頭是不是對妾室有什麼誤會?」
「這世上,有狐媚男人、爭寵奪愛、攪得家宅不寧的以色事人的妾室,也有隻為延綿子嗣、服侍主母、安分守已的妾室。
「你看看,誰家主母身邊沒有幾個老實本分的妾室?在她不方便的時候,在她生病的時候,在她生育期間,為她分憂解難伺候爺們的起居。
「這和喜不喜歡沒有關系,我的世子妃,我自然會給她應有的尊重和愛護,我可不是那種會把煙視媚行的女子抬進後院的男人。」
「世子爺有這種覺悟,未來世子妃有福了,」我為趙拓續上茶水,撲閃著睫毛龇牙一笑,「世子爺盡可以放心,我也絕對是一個安分守已的妾室。」
趙拓盯著我的眼睛,表情有點深沉,半晌道:「你又和上次一樣了,好像很認同我說的話,實際骨子裡對我的話不屑一顧。為什麼?我說的沒有道理嗎?」
「有道理,非常有道理。」我擺出十二分的誠意,畢竟世子爺也是誠心誠意不恥下問。
趙拓有些惱了:「繪霧,你敷衍我!」
繪霧,多麼詩情畫意的名字啊。
我歪了歪腦袋:「宣平侯府的時候,三小姐為我賜名『繪霧』;到了尚書府,四小姐替我改名『紅豆』;在家裡的時候,我娘喊的是我爹給我取的名字『秀秀』。」
「想來我這麼多名字裡,世子爺還是喜歡『繪霧』。」
趙拓摩挲著手裡的白瓷青蓮茶盅,因為惱怒而皺起的眉微微舒展開來,語氣竟是忽然緩和了起來:「那,你喜歡我叫你什麼名字?」
我抬頭看著他,他其實是有一點懂我的。他看出我在宣平侯府不甘為人奴僕的偽裝,也看出此時此刻我對連名字都無法選擇的自嘲,甚至願意纡尊降貴給予我一點點理解。
但也僅此而已,一點點的懂得,一點點的理解。
偏生,又非常難得。
「尹諾,我的名字叫尹諾。」
Advertisement
在這個時代,這是我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名字。
7
趙拓最後選了那位武忠伯家的嫡長女,婚期定在半年後,說起來也算是趕的了。
他看上去並沒有多高興,大約因為未來世子妃離著他的期許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但形勢所逼,他又不得不迅速定下世子妃的人選,免得他那同樣出身高貴的後媽逆風翻盤。
他自小生母早逝,在後媽手底下吃了不少暗虧,同親生父親的關系又不和睦,自然是盼著同世子妃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溫暖和諧的小家庭。
我教他同未來世子妃多多聯絡感情,這年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能擦出愛的火花的。
四月裡的春日宴,他倒是尋了機會同未來世子妃說了幾句話,隻是效果不甚理想。
「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問一句答一句,一副生怕行差踏錯叫人說闲話的模樣。誰都知道她是本世子的未來世子妃,便是同我多說幾句話又如何?
「她倒好,端著個架子目不斜視,從頭到尾板著一張臉,活脫脫宮裡走出的教引嬤嬤,長得再好看都失了幾分顏色,何況她也就長得湊合而已。」
我躺在樹下的搖椅裡,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聽著他意興闌珊的抱怨。
「起開。」他輕輕踢了踢我晃蕩的腳尖。
我隻得起身,把剛剛焐熱的搖椅讓給了這位爺。
他舒舒服服躺下去,仰頭看了看頭頂上爬滿了紫藤的花架,又環顧四周,目光漸次掠過秋千架、魚池、烏龜缸以及亭子裡擺滿點心和零嘴的小石桌。
他說:「你倒是會布置。」
這是南安郡王府中的一處小院落,現在屬於我了。我雖然還沒有抬姨娘,但卻已經開始享受姨娘的待遇。
作為內定的未來姨娘,且是一個安分守已的正經姨娘,時刻維護主母的權益是我的職責。
我就瞥他一眼道:「這世上哪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未來世子妃雖然刻板了點,但人那能力,是一嫁進來就能掌事的。」
「你這府裡缺的就是這樣一個能既鎮得住場子又能壓得住你那後媽的世子妃。其實你當初選她,不正是看中她這一點嗎?不然比她漂亮溫柔的姑娘多得是,你幹嘛不選?」
趙拓有些不高興:「爺看中的是她的能力,誰知道她性子刻板成這樣!」
「她是家中嫡長女,自小管著底下的弟弟妹妹,自然有些老成,」我安慰趙拓,「世子爺,有得必有失,看開點。」
他枕著自己的手臂望天:「你見過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嗎?他們是出了名的恩愛夫妻,成日裡有說不完的話,我挺羨慕他們的相處方式。」
他側頭看著我:「你明白那種感覺嗎?就是兩個人能聊得下去,就像我和——」
他忽然怔了怔,揚在半空的手也頓住了。
我磕了一粒瓜子問:「像你和誰?你倒是說啊。」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語氣重新變得慵懶:「今天我在你這兒用飯,就吃你上回做的酸菜魚和麻辣香鍋。」
話題轉得有點生硬,但一點兒不妨礙我眉開眼笑:「沒問題,雖然這兩道菜做起來有點麻煩,但為世子爺效勞是我的榮幸。」
趙拓自從被我用辣椒打通了任督二脈以後,深深迷戀上了各種川湘菜,隔三差五總要在我這裡吃上幾回。
最重要的是,每次他吃滿意了,都賜下來一大堆賞賜,那在我眼裡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這年頭,最靠譜的就是銀子了。
今兒趙拓又吃爽了,照例給我賞賜。他略略得意地說:「你在府裡也住了一段日子了,爺就賞你一個管家權,在世子妃進門之前,你且替爺管著後院吧。」
趙拓滿臉都寫著明晃晃的「不用謝我」。
我毫不猶豫拒絕了:「別,世子爺,我隻負責吃喝玩樂和陪你吃喝玩樂,其他一概不管。」
開玩笑,一個在世子妃進門之前管著世子爺後院的內定姨娘,簡直就是未來主母的眼中釘、肉中刺,哪裡還會有好日子過?
一時間,趙拓的表情有些扭曲,半晌,他罵道:「沒出息的東西。」
他倒是為我著想,管了他的後院,便能在世子妃進門之前稍稍站穩腳跟,培養自己的人脈,於日後大有好處。
但我並不想要這些好處,一個姨娘,管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小院子就足夠了。
我對著他嘻嘻一笑:「世子爺別忘了,我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姨娘。」
趙拓:「……」
8
我這個老實本分的姨娘,因為會搗鼓冰淇淋、蛋糕、果醬等一些吃食,在郡王府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眼裡,漸漸變成了一個有手段、有心機、千方百計固寵的女人。
我覺得我挺冤的。趙拓他三天兩頭往我院子裡跑,純是因為他好吃。
不僅好吃,還特別喜歡求關注。但凡來了,非要ṱůₓ我圍著他轉不可。
我若是在和丫鬟們踢毽子,他就板著臉把人都嚇跑;我若是在安安靜靜看小說,他就搗亂搶走我的書;我若是在午睡,他就故意吵醒我。
其實我知道他是有點兒喜歡我的,不過大約也就一點兒。反正這個時代的男人,無需全心全意喜歡一個女人。
我其實也是有點兒喜歡他的,畢竟他長得帥又有錢,我很難不對他生出好感。但我無意將這一點兒喜歡加深加厚,畢竟我和他這種關系,維持在睡覺不反感就行了。
可惜趙拓的後院也就我這麼一個算是定了身份的女人,他沒什麼選擇,回了府裡隻能往我這裡來。我倒並不想天天見著他,萬一日久生情就不好了。
所以我真是日日盼著武忠伯家的姑娘過門。
好在半年的時間過得不慢,婚期很快就臨近了。趙拓一點兒沒有即將成為新郎官的喜悅,反而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動不動就衝著下人發脾氣。
大婚前一晚,他還拎著個酒壺坐在我院子的屋頂上,一邊喝酒一邊衝我招手:「上來。」
他是有功夫底子的,腳尖一踮就上去了。我隻能命人搬來梯子,提著裙擺小心翼翼爬上去。他在上頭看著,一時哈哈笑,一時又斂了笑,總之十分陰晴不定。
「你要實在不想娶武忠伯家那位——」我說,「太後她老人家那麼疼你,便是明日就是婚期了,你撒潑打滾兒一番,她也肯為你解除婚約的。」
「你呢,頂多受點苛責,到時候再重新選一位你喜歡的就是了。」
他冷哼一聲:「你倒是了解我。」
頓一頓,他在屋頂上躺下來,支起一條腿看著皎皎明月,神色竟罕見地有些憂傷:「可惜,這些貴女裡面也沒有一個我喜歡的。就算解除了婚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娶誰。」
我低頭看著他映著皎月的眸子,沒有說話。
他也看著我:「尹諾,你想不想做世子妃。」
「不想。」我幹脆利落地說。
想也做不了。做得了也守不住。守住了也沒意思。
「初時,我以為你的不爭不搶是以退為進;然後,我以為你的不爭不搶是清高和不屑;後來我知道了,你的不爭不搶是覺得沒意思。尹諾,你為什麼覺得沒意思?」
他有一點明白,又不太明白,漸漸微醺的眼依舊牢牢盯著我。
我把他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邊,柔聲問他:「上次你說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很恩愛,那三皇子後院裡有妾室嗎?」
他的眼眸微閃,不勝酒力似地閉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有。」
終章
大婚之日。
陪著趙拓在屋頂吹了一晚上涼風,第二日的晚上,我是很想早點睡覺的。
但為了避免世子妃誤會我不高興,我隻得叫院子裡燈火通明,還支了桌子和丫鬟們在院子裡喝酒劃拳,以示與眾人同樂。
夜已深的時候,趙拓忽然來了。
這時前頭的酒席剛散,他身上的大紅喜服映著挑掛起的大紅燈籠,看著格外喜慶。
守門的婆子早不知道哪裡喝酒去了,幾個丫鬟也醉倒在桌前,我大驚失色,幾乎是跑到院門口。
「今兒你大喜的日子,你跑我院子裡來是要害死我啊。」
我一邊衝他低吼,一邊當機立斷關上院門。
但趙拓的動作更快,伸手抵住即將合上的院門,身子一閃就進來了。
我還未反應過來,他已經牢牢箍住我雙臂,柔軟的唇毫無預兆地落下來。他的身上、口中全是醇香的酒味,但我知道他沒有喝醉,他的酒量一向很好,此時不過是微醺。
我靠在青磚石壁上,雙手扶住他的腰,閉著眼,微微揚起頭。好一會兒,他停了下來,隻是沉默地把我抱在懷裡。我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好了,世子妃該等急了,快回去吧。」
他惱恨地看了我一眼,扭頭離開了。
一個理智的世子爺,一個擅給臺階的妾室,從這方面來說,我和趙拓也是般配。我笑了笑,在影影綽綽的角落裡站了一會兒。
有丫鬟醒過來,迷迷糊糊問:「姑娘,你站門口做什麼?」
我坐回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想起一個故事,講給你們聽。」
從前有個世子爺,他愛上一個卑賤的丫鬟,為了明媒正娶心愛的女人,他與家裡人反目,不惜忤逆疼愛他的外祖母和舅父,連郡王的爵位都可以不要……
小丫頭們眼冒星星:「哇,好痴情的世子爺。」
我笑道:「所以,這是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