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升官後,祖母便又時不時往我們院子裡送些東西。
安兒一份,我一份。
隻是如今我養著傷,許多東西都用不著,便都收著了。
自從有了安兒後,阿娘陪我的時間就少了。
不過她依舊每日過來看我,為我揉揉因練習走路而酸疼的小腳。
白日裡,便由乳娘陪著我。
拐杖用著不好著力,便換了板凳,走一步挪一步。
初始那幾天,手掌往往被磨得破了皮,受傷的腳上也滿是血泡。
一日我正在院子裡練著,一聲驚叫打破了平靜。
表姐李相宜同她丫鬟站在我院子口,看著我裸露在外的傷腳,驚恐地捂住了嘴巴。
「燕兒表妹,你的腳怎麼傷成這樣,好可怕!」
我一愣,心裡頭第一次覺得羞恥。
下意識地往後縮,想要把醜陋的傷腳藏起來。
乳娘的臉色很不好看。
聞訊趕來的阿哥沉著臉把表姐她們趕了出去。
回身將我抱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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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同宋城璟一般大,自小就很愛抱我。
可自我傷了腳,哥哥便不怎麼抱我了。
每每抱著我,他就會如今日這般,看著我的傷腳面露悲傷之色。
「阿哥對不起,如不是我嘴饞,我就不會受傷了。」我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襟,總覺得定是我做錯了才使得阿哥如此傷心。
阿哥紅了眼眶。
他不是不愛抱我,隻是每每看到我的傷腳,就會叫他無比懊悔。
若是他那日沒把宋城璟邀到家中來就好了,也不會叫他把我偷抱了出去受了傷。
「燕兒沒有錯,錯的是宋城璟。」阿哥道。
我受傷後他與宋城璟打了一架,到如今二人都還沒和好。
後來聽聞,阿哥拒了同表姐的婚事。
阿娘和舅母一早便有意結親,此次是舅家想把表姐送來叫二人相處相處培養些感情。
可出了這事,阿哥斷然拒了這門親。
阿娘聽說後也再不讓表姐進門。
回來後又抱著我哭了一場。
我小心翼翼地把穿上了長襪的傷腳伸出去,對阿娘說這樣就不會嚇到旁人了。
阿娘卻哭得更兇了。
這日阿娘留在了我房裡抱著我睡下,沒有去陪安兒。
我嗅著阿娘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中覺得無比快樂。
仿佛白日裡磨出來的水泡都不那麼疼了。
若是阿娘能日日抱著我睡就好了。
7
從那以後,即便乳娘勸了我好幾次,我也再沒有在人前脫下過襪子露出傷腳。
沒有合適的鞋子,我便隻能赤著腳。
天漸漸熱起來,僅僅隻是走上一會,腳上的血泡就又疼又痒。
我想叫乳娘將襪子脫下來,聽到宋城璟來了,又慌忙穿了回去。
宋城璟是來告訴我好消息的。
他說隨縣有個神醫,或許能治我的腳。國公府花了好大功夫才打聽到他的行蹤。
乳娘喜得抹了淚。
宋城璟又陪著我說了許多話,等天色漸晚,隨行小廝催了好幾次他才不情不願地起身。
撓了撓頭,有些別扭地小聲嘟囔:「聽說今兒立揚兄也在家,要不我還是走小門叭!」
他宋小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現在見我阿哥有點怵。
讓我有些好笑。
隔天國公府送來了神醫在隨縣的地址。
阿娘連夜收拾好了東西,同阿哥一起帶我登上了前往隨縣的馬車。
半月後,我們終於得見了傳聞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醫薛庭。
薛神醫年過半百,僅瞧了我那傷腳一眼便搖頭:「小丫頭這傷老夫也隻能是盡力。拖得太久延誤了最佳時機,如今也隻能斷骨重生,還得受一番大罪。即便如此,也最多能恢復個六成,其餘三成,就要看小丫頭的毅力了。」
「那還有一成呢?」阿哥問道。
薛神醫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我們都知,剩下的一成,便是我那斷趾。
斷趾無法重生。
阿娘眼裡抑制不住的心疼。
不過終究是看到了一些希望。
我同乳娘在神醫家住了下來。
斷骨重生,對於年幼的我來說痛苦無比。
仿佛是重新經歷了一次當初被大石砸碎骨頭的痛楚。
原本已經好全的傷疤被再一次割裂開,碎裂的骨頭被一點一點,一片一片恢復到原位。
每每我都疼得滿頭大汗,卻是倔強地咬著布巾一聲不吭。
乳娘抱著我哭紅了雙眼。
我卻覺得比起前一次來,如今這麼點痛不算什麼。
至少是有了希望。
8
頭一年,阿娘和阿哥每隔兩月就會來看我,宋城璟也時常跑來,給我帶些京城裡新出的小玩意兒。
漸漸的,阿哥來的少了。
阿娘說阿爹準備將他送去江南頗有聲名的清輝書院。為此阿哥近段時間都在家中埋首苦讀,沒了時間。
再後來,阿娘也來得少了。
安兒正是頑皮的年紀,每每阿娘不在身邊她便要哭鬧不止。阿娘要照顧她,便抽不出身時常來隨縣看我。
倒是宋城璟還是經常來,亦或是時不時叫他府裡的人來給我送一些東西。
少年郎長得很快,每回見他,總能感覺他比上一回更高了又更壯了。
聽說他爹宋國公給他請了個武夫子,成日揪著他練武。
說是要練練他的心性,免得再胡作非為成日闖禍。
祖母五十大壽時,阿娘坐著馬車來接我回去。
彼時我已拜了薛神醫為師,成為了他唯一的弟子。
拜別師傅,我同阿娘一起回到了京中的家。
周府大門外,已經停了數輛前來送禮的馬車。
阿娘吩咐車夫走小門,說是那兒離我院子近一些。
我抿了抿唇沒有作聲。
數年不歸家,家中諸多已然有些陌生。
幸好我的院子還是如以前一般。
阿娘已經提前叫人收拾過,幹幹淨淨喚起了我不少幼時的回憶。
隻是乳娘收拾東西時才發現,衣櫃中的衣裙鞋襪還是我四五歲時的那些。
可我如今已經十一,早已穿不上了。
阿娘亦是一愣,慌忙道:「都是阿娘疏忽了,阿娘這就叫人給你置辦些新衣裳。」
「沒關系的阿娘,等會我梳洗一下就去拜見祖母。」
「這會兒你祖母娘家幾個親眷在,燕兒先休息片刻,晚些時候再去也行。」
我點頭應下。
阿娘走後,我拿著小時候阿娘給我做的虎頭娃娃坐在了床上發呆半響。
乳娘察覺到我的委屈,一邊為我收拾帶來的衣衫一邊低聲安慰我:
「小姐,夫人是疼您的。今兒許是太忙了,才叫她給疏忽了。」
我恍惚地點頭。
阿娘她自然是疼我的。
9
我去見祖母時,祖母房中尚有一位姨祖母在同她說笑。
見我前來,祖母一瞬間有些驚豔。
年歲漸長,我與阿爹長得越發相像了。
可待看到我不甚流暢地跨過門檻,略顯磕絆的走姿時,臉色又淡了下去。
見過禮,祖母給了我一個紅封。
轉頭同姨祖母闲聊一般道:「依我看那什麼神醫也不過如此。」
姨祖母面色尷尬。
我抬起頭來,不卑不亢道:「師傅醫術精湛,隻是斷趾無法重生。能恢復成這樣已然是燕兒的福氣。祖母以前常教燕兒要惜福,燕兒一直不敢忘記。」
祖母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阿娘扯了扯我,示意我莫要頂撞祖母。
隻是師傅乃我最為尊敬之人,即便是祖母,我也無法任其辱他醫術。
姨祖母笑呵呵地打圓場:「燕兒何時認了薛神醫為師?要我說也是個大好事。將來有一技傍身,再怎麼也不會叫人輕視了去。」
祖母輕哼了一聲。
我不置可否。
我跟著師傅學醫,是因為我喜歡。而不是為了學一技傍身不叫人輕視。
更何況,我也不覺得我比旁人差多少。
我隻在祖母處待了一會便走了。
前來同祖母賀壽的親眷許多,每每目光都會落在我身上。或好奇或憐憫,實在叫我煩擾。
我有些懷念同師傅每日天不亮就去上山採藥的日子了。
壽宴辦得隆重,我不愛湊熱鬧,索性就躲在後院躲避那些時不時就會遇到的官家親眷。
不在京中許久,我早已不記得這些人是誰。
隻是當見到安平候府的人時,還是一眼就將姜郃認了出來。
姜郃是安平侯府小世子,因著祖輩許下的婚約,幼時我便時常與他一同玩耍。
我很喜歡安平候府的這個小哥哥,隻是自我受傷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他。
如今他與安兒定親已是兩家心照不宣的事。
我同姜郃見禮。
他似乎也是一眼將我認了出來。
看我的眼神帶著如往日一般的溫和笑意。
「以前來過許多次都不見燕兒妹妹,今兒總算是叫我遇上了。」姜郃笑盈盈道。
不知姜郃是真不知我這幾年在隨縣還是客套。
「姜郃哥哥是來找安兒的嗎?」
姜郃的笑意斂了幾分:「母親叫我來的。」
我的院子和安兒的院子相鄰,如此也算順路。
一路上姜郃走在我身側。
初始我還有些不自在,但見他目光澄澈一路上皆在與我說些日常,似乎並未注意到我與旁人不同的走姿,漸漸地也就放松了下來。
六歲半的安兒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鬧著要去前院放紙鳶。
拗不過她,我和姜郃隻好應下。
前院已經來了不少家眷,安兒是個討人喜的,見到誰都愛甜甜地打招呼。反倒是我在她旁邊顯得沉悶又木訥。
「燕兒妹妹!」
宋城璟快步走來,身後是一眾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公子。
「你不是不喜熱鬧嗎,怎麼出來了?」他看了眼我身旁的姜郃,拉著我的袖口道。
周圍視線紛紛朝我們投來。
「安兒想放紙鳶,我便陪陪她。」
「放紙鳶?」宋城璟擰眉,看向安兒道。「安兒你不知你姐姐腿腳不便,怎麼還如此不懂事要纏著她要放紙鳶?
「若是想放,我陪你放!」
安兒怯生生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放開原本拉著我的手。委屈道:「是安兒不懂事,姐姐不要生氣。」
周遭議論聲漸起。
「原來她就是與小公子定親的周家長女,瘸了腿那個?」
「難怪我見她方才走路的姿勢有些古怪。聽說國公府之所以與她定親是因為賠罪。」
「那也犯不著賠上小公子一生的幸福!」
「都看什麼看,都給我轉過頭去!還有,管好你們的嘴巴,否則小爺不客氣!」
宋城璟氣極了,吼得那些家眷花容失色,紛紛避開了去,再也不敢往這邊看來。
到底是前來周家賀壽的,不能叫這小事壞了賓客興致。
我隻得叫下人們去一一和賓客賠不是。
國公府的小公子發脾氣,那些家眷自然是不敢說什麼的。
安撫好客人,我看向炸毛的宋城璟,有些無奈。
「阿璟哥哥不是要陪安兒去放紙鳶嗎?快些去吧,安兒都等急了。」
宋城璟唔了一聲。
看我的眼神有些復雜,最終臉紅脖子粗地憋了半響。
突然對我鄭重道:「燕兒妹妹你放心,好男兒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定不會食言。」
還沒等我問什麼,宋城璟就拉著安兒一溜煙跑遠了。
那背影,仿佛剛下了什麼重大決心似的。
叫我一頭霧水。
被宋城璟吼了一通,賓客們紛紛離我遠遠的,生怕又被國公府小公子遷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