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望著他手裡的另一根,與我手中這根沒什麼區別。


小孩子的愛很單純,直白又熱烈。


我愛你,便和你分享我最喜歡的東西。


我將你放在心裡,便忐忑地希望你能接受我小心的討好。


如果你不喜歡,我也隻會認為是我不好。


我在他白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謝謝安兒,爹爹肯定會喜歡的。」


在我鼓勵的目光中,他挺直脊背進了屋。


再出來時,小臉染著紅暈。


「娘親,爹爹說他很喜歡。」


接下來的一整夜裡,他簡直高興地要飛起來。


程璟和我坐在樹下,看他在院中跑來跑去。


我也忍不住眼角炸開了花,對上程璟的目光。


我斂了笑,「將軍,您定會是個好父親。」


最好也一直這麼好下去,即使日後另有了子嗣。


他今年二十有五,模樣俊朗,還有一身軍功,想嫁給他的女人恐怕數都數不過來。


若非要說他的汙點,我恐怕算得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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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二十有餘,已經是個老姑娘,沒想再嫁。


卻也不得不為程小安考慮。


如果真如他所說,將程小安留在我身邊,那就再好不過。


程璟睇了我一會,輕聲開口:


「和我說說你們的事吧?」


我一愣,「將軍不是派人查了麼?」


他喃喃道,「想聽你說說。」


最好,說說你自己。


不知從哪天起,我忽然有了了解一個人的欲望。


想看著她的臉,聽她講自己的故事。


18


我不知道程璟想聽什麼,就撿著程小安的事說給他聽。


私心裡,是想程小安在他心裡的分量更重些。


我從他出生說起。


那年洪涝嚴重,我們從臨川出發。


一路上遇到了不作為的官府,攔路打劫的山匪,爭搶食物的流民。


開始時,我和大娘兩個女子,沒少被人盯上,還要時時顧及肚子裡的孩子。


無意間救了個北上的貴人,貴人感激,願載我們一程。


那貴人便是南下探親的薛家老太太。


程璟問,「怎麼救的?」


我回憶道,「貴人心善,看流民可憐,讓人拿車隊的食物分給大家。」


可她不知道,窮兇極惡之人不懂得感恩。


「夜裡起夜時,我看見有不軌之人湊近那輛馬車,我沒忍住上前去,貴人得了救,我手臂被劃了一刀。」


那一刀,我養了半個月,也成了貴人的救命恩人。


程璟望我一眼,「你膽子一向很大。」


我垂下眼,沒說那天夜裡我捂著肚子抹了半夜的淚。


生怕那一刀刺進的是我肚子。


後來越往北,流民越少,薛家老太太和大娘談得來。


到了京城,聽聞我們要安置。


便將這方小院低價賣給我們。


安兒是在我們到京城一個月後生的,那時我瘦得很,同樣的還有大娘。


不曾想從臨川到京城這幾千裡路,竟走了半年。


半年光景,我當了娘,見慣了餓殍遍野的流民,見識了京城的繁華。


我忍不住道,「安兒出生時很乖,人人都誇他有福氣。」


「你呢?」他問我。


我想了想,「忘了,隻記得開心得很。」


不過是在床上躺了半月,還有些初為人母的惶惑。


那時我才多大?不過將將十七?


大家聽說安兒是在肚子裡隨我一路逃難而來,不禁誇他結實。


「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喚他安兒。」


「程」字無非是個念想,覺著愧對程璟。


想著日後安兒承他香火,年節裡墳頭多個祭拜他的人。


當時在臨川,我和大娘是給他立了衣冠冢的。


「安兒懂事得很,隻是跟著我,有時難免嬌氣。」


但是他身體好,很好養活。


程璟忽然道,「倒是我對不住你們。」


我忙道,「將軍大義,鎮守邊疆,是我們該感謝才是。」


他那雙眼睛如有光芒迸發,晃得我挪開了眼。


「你倒是會說。」


我說的卻是實話,當初流民這般多。


一半原因便是邊關戰亂突起,朝廷實在撥不出銀子。


路上的讀書人說,「我大邺實為內憂外患。」


有的進京趕考的書生半路改道便去了邊關,投身行伍。


我在人群中望著那些遠去的文弱背影,不自覺眼眶酸澀。


高官富人寶馬香車,奴僕成群。


身強體壯的悍匪攔路打劫,吃人血肉。


滿身補丁的青年踩著布鞋放棄志向,徒步去往邊疆。


我問大娘,「值得麼?」


他們寒窗哭讀那麼多年,死在路上都不一定。


大娘沉默許久,道:「那是文人風骨。」


19


我在舌尖細嚼這幾個字。


隻嘗到了滿嘴苦澀。


不由問程璟,「將軍當初去往邊疆,怕也受了很多苦?」


他沉默一會,「是吃了些小苦頭。」


他沒說,當初解決了後山那幾個暗衛,險些丟了命。


又怕回去給大娘和她惹來麻煩,一路去往了邊疆。


拖著條殘腿,尋了舊人,養了半年傷。


恰逢邊關戰亂,日日宿在屍山血海。


再回頭去了臨川時,隻留一片狼藉,和那座刻著他名字的衣冠冢。


可他想,以吳姨的見識,她們不會就這般死了。


他拖表弟找了許久,沒想到人就在京城。


若不是那日恰好在人群中對上她那雙眼睛,被人領著去了她的豆花鋪子。


不知道還要找多久。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時隔幾年,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那雙杏眼。


黑黑的,帶些可憐,又無比純粹。


所以,在豆花鋪子,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


夜已深,被程璟勒令給我磨豆子的隨風過來。


「夫人,豆子已經磨完了。」


我已經懶得糾正他的稱呼,站起來感激道:


「多謝,明日我給你做豆花吃。」


他圓圓的眼睛一亮,「真的嗎?今日嘗了夫人的手藝,比全福樓的還要好。」


我聽得臉一紅,心裡卻像糖塊化開一般。


「全福樓可是京城最好的酒樓,我怎會比得上。」


他還要再解釋,一旁傳來輕咳。


程小安倚在程璟腿邊,一大一小正望著我。


我摸了摸臉,將隨風送到門口。


夜裡程小安摟著我脖頸,在我耳邊悄聲問:


「娘親,我們什麼時候能和爹一起睡?」


我正想著事情,聽他這話被嗆得滿臉通紅。


他連忙伸手拍著我的背,我看他一眼。


默念:親生的,親生的……


總覺得自己哪天會被這孩子一句話嚇死。


想了想,不由囑咐他,「這話千萬別拿去外面說。」


他還要問,我敷衍道:


「你爹身子不好,我們會傷到他。」


有了隨風給我磨豆子,我每日便可多睡半個時辰。


程璟坦然的在我這裡住下。


每日捧著本書,倒像是個苦讀的書生。


隻偶爾也看見隨風急急忙忙的拿著信件進他屋子。


每日晚間,也會叫程小安去他面前,教他識字。


我是喜歡程小安讀書的,我永遠忘不了當初那遠赴邊關的一抹抹背影。


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如那般有男子氣概。


程小安學時,我也跟著在一旁學。


程璟很耐心,程小安非要先學那個難學的「璟」字。


程璟示範了一遍,讓我們試著在紙上落筆。


我和程小安各霸著桌子一頭,畫了一通,再湊到一起對比,頓時笑作一團。


不愧是母子,畫得一模一樣。


程璟看了眼,默了一會兒。


評價道:「有些抽象。」


又重新寫了一個,「玉」,這個我認得,我的名字。


練了一會兒,手腕發酸,我和程小安對視一眼。


他嘴角一彎,「爹,今日就到這裡吧。」


程璟從書上挪開目光,「還不到半個時辰。」


他給程小安定的是半個時辰。


抬手在程小安頭上拍了拍,輕聲道:


「繼續練,我看著你。」


望著他那隻手,我心裡忽有不好的預感。


下一瞬,便見他也在我頭頂輕輕撫了撫。


落下時,指尖劃過我耳尖,如有烈火灼過,燒遍了全身。


他幽暗的目光望著我,口中卻道:


「不想練,就歇歇。」


20


不知為何,隻是看著他,我心跳得卻越發快。


時間一到,我連忙離開了房間。


一連幾日,我都忍不住避著他。


偶爾會發現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或濃或淡,或輕或重,一樣讓人心尖發顫。


我敏銳地發現自己這點不對勁。


再多的便不願再去想。


直到七夕將近,來吃豆花的學子們偶爾談起心慕的姑娘,紅著臉,遮遮掩掩。


我聽著,望著,羨慕著……


心裡忽然一驚,我不知道自己何時生出了羨慕這種情緒。


從前,我隻會遠遠望著,然後再帶一盞花燈拿回家給程小安。


我從他們嘴裡新學到一個詞:


「少年慕艾,久別重逢。」


腦中晃過一張臉,我猛然清醒。


清醒後不是歡愉,而是溺斃般的沉淪。


一廂情願多見,兩情相悅難尋。


許久不曾見的許郎君卻約我七夕那日見面。


望著俊秀少年郎眼中的小心翼翼,我心裡驀然一痛。


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我。


我最終還是答應了。


有些事,早日了斷比較好。


七夕這日,我的豆花賣得很快。


陳娘子一早就對我擠眉弄眼,眼裡揶揄毫不遮掩。


我早早回了院子,翻出今年還沒穿過的新衣。


一件嫩黃色的娥裙,大娘的眼光頂好,穿在我身上確實很配。


想了想,我重新梳了個少女髻。


記憶中從沒梳過的發髻,配上簇新的衣裙,倒也看得過去。


最後從箱子中拿了那方砚臺,我才準備出門。


砚臺是程璟送的,據說價值不菲。


我一出屋門,院中幾人紛紛望來。


直勾勾的眼神讓我臉上一燙,不自覺垂下了眼。


再抬眼時,隨風已經正和另外一名侍衛耳語。


程小安抱著我扯著我的裙角,程璟望著我的目光晦澀不明。


「娘親,你要出去嗎?」


我俯下腰,捏了下他的鼻尖。


「娘親有事出去一趟,你和爹爹在家。」


路過程璟身旁時,他卻忽然拉住我手腕。


「你近日在躲我?」


我掙了掙,沒掙開,一旁程小安還在看著。


我隻能小聲道:「將軍,我實在有事。」


說完,他驀地松開了手,我抬腳出了門。


撫著跳得飛快的心髒,松了口氣。


聽隨風說,程璟對外稱受傷嚴重,還在府中養傷。


今日是不會出來的。


21


長街明火,遊廊花燈。


如花似玉的姑娘和長身玉立的少年們,或兩兩結伴,或三五成群。


熙熙攘攘的湊作一團,好不熱鬧。


平日裡受男女大防拘著的少男少女,也隻有今日才能光明正大的上前攀談。


或表一廂愛意,或訴滿心相思。


有人歡愉,有人失落,還有人站在角落遲遲不敢上前。


穿過人群,我望著橋下的許郎君。


望見我時,他眸裡也一亮。


我想,不枉我今日特意打扮的體面些。


縱使無意,卻也尊重。


我看著他三步並作兩步,眨眼間就到了我面前。


毫不吝嗇的對我道:「玉娘子,今日好生奪目。」


不是敷衍,並非奉承,隻是因為喜歡。


我屈膝行了一個女禮,也笑著回道:


「許郎君今日也是風度翩翩,玉樹臨風。」


這兩個詞,我昨夜記了許久。


他眼角一彎,面上薄紅。


「玉娘子也會打趣人了。」


我也忍不住笑,側頭望著不遠處紅帶飄飄的姻緣樹。


一旁還有先生在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不由想起前幾日聽到幾個書生的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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