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眼睛,目眦欲裂,脖子上青筋梗起,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偏頭看我。
「你、你叫我什麼!」
我笑著搖了搖頭:「您估計以為燕燕還小,但我什麼都懂。」
「您都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那還有什麼資格來管教我呢?」
「你……你!」
父親怒極了,猛地伸出一掌,就要來掌摑我。
卻被我袖中短刀刺中,掌心鮮血哗哗流出。
我嘆氣:「您又是何苦如此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昔年我以為您是我的親生父親,多有濡慕。如今想來,倒是燕燕之錯了。想來大伯您這樣的人物,一向是不想和我們這種小人物啰嗦的。」
「所以,當初你落在我身上的,我會一一還給你。」
我微笑著朝父親說道,用力地掰了下他的傷口。
鮮血從裂出的傷口流下,蜿蜒到我的掌心,又落入到早已備好的清水中。
清水中,它與我的一滴鮮血緩緩相融。
這證明著我們流淌著相同的血脈。
隻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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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究不是親生父女。
13
我得知這個真相,其實還沒有多久。
很多天前,我撞見父親與母親爭執。
父親暴跳如雷,像被踩到了什麼痛腳般匆匆離去。
母親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摩挲著腰間的香囊,久久不言語。
我走過去,拉著母親的手安慰她。
卻忽然發現她隨身所攜帶的香囊上,寫的是一個「清」字。
並不是父親的「修」字。
我想了想,終於從記憶的塵埃中,拎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
我小時候常做噩夢。
母親為了哄我安睡,特地從感業寺求了安眠的香包,懸掛在我的床前。
那燻香是佛前常供的檀香,布包卻有些泛舊了。
那布包上寫的也是「清」字。
我本以為,那是「正本清源」的「清」字。
但如今才發現,好像又有另一層含義。
我將這個困惑留在心裡。
沒想到幾日後便在感業寺裡尋覓到了答案。
我和母親有每月初一去感業寺進香的習慣。
我很喜歡感業寺,就像喜歡皇宮一樣喜歡。
那裡的和尚待我很好,總是給我做很好吃的素齋面,給我折騰手工做的木頭小玩意。
我並不抗拒寺廟,尤其是重生前聽見的那道梵音,更讓我有了一絲向佛之心。
因而母親離府後,我依然在初一去了感業寺。
寺廟裡,負責解籤的戒明和尚與我是忘年交。
他送走了上一個香客後,朝我擠了擠眼睛,從僧袍下變出一個包子來。
包子是住持親自調的素餡,香極了。
我看得眼睛一亮,忙接過來,朝他行了個謝禮。
戒明和尚笑眯了眼睛,沒說什麼,揮手讓小和尚帶我去後院的廂房了。
後院的廂房裡,我邊吃包子邊與小和尚聊天。
「你們寺廟裡翻修過了?」
小和尚規規矩矩答道:「去年公主捐了銀錢,囑咐將佛祖的金身和後院的大殿都修了。」
「哦。」我啃了啃包子。
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到,這錢大抵是母親捐的。
自我記事起,母親便對感業寺有很深厚的感情。
她每幾年便要來捐些錢,而除去大事,初一十五必來上香,或是和住持敘舊。
因而就連九歲的我,也對這感業寺分外熟悉。
我從未想過母親如此崇佛的原因。
但今日忽然感興趣起來。
我想了想,沒直接問,而是換了個問法。
「小師父,我阿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來感業寺進香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打了個佛偈:「公主佛心濃厚,大約是在釋月師叔在時就常來進香了。」
「釋月師叔?」我皺了皺眉,總覺得這名字分外熟悉,但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小和尚點了點頭:「釋月師叔,乃是住持的師弟,曾是精通佛法的大師。」
說罷,這小小和尚竟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隻可惜天不遂人願,釋月師叔還俗後,便早早坐化了。」
我眼皮一跳:「坐化了?」
坐化,便是死了。
這麼一說,我好像想起在哪聽過釋月法師的名字了。
是拜帖。
母親每次寫給住持的拜帖,總要在開頭提起一句「釋月」。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我趕忙追問道:「那你可知道釋月法師的俗家名字。」
小和尚搖頭:「這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幾日師父剛誊了張他的畫像,我可以領你去看。」
推開泛著檀香的大門,小和尚領著我來到一幅巨大的畫像前。
畫中人低垂雙目,顯得憐憫而溫和,手中輕輕拈花,不一般的光風霽月。
我靜靜凝視著這張畫像。
畫像上的人和「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除去耳垂上一點小痣,無人能將他們區分開。
但我卻偏偏知道他們不是同一人。
畫像的下面,寫著一行簪花小楷,印著釋月法師的俗家真名。
李嘉清。
一字之差。
但卻仿佛隱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
我垂目深思,小和尚卻仍然打量著畫像,不住嘆息。
「聽師父說釋月師叔三歲能文,五歲能書,是佛法和五經皆精通的天縱奇才。他說師叔還俗後若是參加科考,一舉拿個頭名也是輕輕松松,隻可惜……」
餘下的,小和尚也沒多說了。
但卻讓我開始深思釋月法師和母親之間的關系了。
還未思考出什麼頭緒,忽然聽見戒明和尚在院內朝我招手。
「月前一直等你來,但大雨耽擱,興許誤了日子。」
他笑眯眯說道:「你今年九歲了,按閩地的風俗,是要備一把長命鎖的。」
「這是故人舊物,他說了要留給你的,你收下吧。」
我接過他用黃紙包著的物什。
那是一把長命鎖。
紋飾有些舊了,但能看出其鍛造精美,仍然閃著銀燦燦的光。
上面刻著的字,並不是什麼深沉的寄語。
而是一行簡單的字——
長命百歲,千載無憂。
和母親對我的期望,一模一樣。
14
外祖父收拾那些蟊賊腐臣的兩日,我都和外祖母泡在一起。
我天天纏著她,旁敲側擊。
外祖母剛開始還拗著不肯說。
到最後,拿我沒辦法了,隻好透露了一星半點。
我就在這一星半點中拼湊出了陳年舊事。
隻有一隅,但也窺得了當年的驚心動魄。
外祖母說,母親年少時受了很多傷。
北朝和異族的戰爭,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姑息。
由於天然地形的原因,異族南下時,所遇見的第一道防線,便是北朝。
北方六鎮,天然護衛著這道防線。
源源不斷的年輕兒郎承接過父輩的兵器和盔甲,日日夜夜投身到這道防線裡。
他們一步都不能退,因為一旦後退,中原地區便會被敵軍長驅直入。
在北朝的南方,有極少的耕田,和手無寸鐵的百姓。
為了他們,無數人咬牙堅持了下來。
大大小小的戰役消磨了北朝的軍事力量。
但與之相對的。
是在北朝阻擊異族下安然無恙的南朝,正沉浸在臨安江南的美好生活中。
他們無需為異族而煩心,也無需為死去的兒郎和龐大的軍費開支而煩心。
所有的財富,都化為皇族和世家奢靡享樂的花費。
他們沉迷於談玄,沉迷於佛教,不問世事。
到後來,我的外祖父累得兩鬢斑白,死在案牍之間。我的母親舊疾纏身,每逢夜裡都會頭痛難眠。
我北朝的兒郎,世代受戰亂所苦,夭折在風華正茂時。
可南朝的世家,卻耗費著百姓膏脂,永享極樂。
後來,在一場柔然挑釁的突襲中。
母親徹底病倒,無力起身迎戰。
代替她的將領,一個個死在那場戰爭中。
外祖父急得頭發白了一半,不得已在朝臣的請求下向南朝求援。
南朝的士兵,縱然沐浴在臨安的春雨裡,被暖風燻得飄飄然,沒有什麼抵擋的實力。
可那也是兵啊。
隻要人數有壓倒性的優勢,那些討厭的柔然人,就會像蟲子般膽小地退回去。
沒多久,南朝皇帝回話了。
派兵援助可以。
但要割城割地,要俯首稱臣。
要聯姻。
外祖父當時膝下,隻有一個母親。
南朝皇帝說了,不要其他人,隻要母親,還要嫁到他們南朝來。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的野心。
母親會打仗,要了過來便能為南朝所用。
再其次,生下的孩子也可當作質子,能在兩軍對壘時挾持。
外祖父愛母親如珠似寶,本願親自為她挑選一個好兒郎。
聽聞南朝那邊聯姻的皇子是個先天殘缺的痴兒,更是有折辱之意。
外祖父久久不決。
他不願將母親的終身大事卷進來。
但前線傳來的戰況越來越慘重了。
終於。
一個春寒料峭的晚上。
母親拖著病體,跪在了地上。
春寒地凍,她顫抖著手解開身上的輕甲,露出裡面的薄衣。
「父皇,兒臣願嫁。」
「一嫁可保十年平安,兒臣願嫁。」
15
後來大約是南朝也出了什麼亂子。
最後來聯姻的也不是那個痴兒。
而是一個玉面書生。
他孤身入了北朝,在瓊林宴中摘得榜首,又吟出了十五首詩。
他的名字叫李嘉清。
不是李嘉修。
李家是閩地的大家族,自數十年前僑置郡縣便在閩地落了根,但這麼多年來,一直存留著北上的心思。
因而他們送了一些子弟來北朝求學,或是出家為僧人。
李嘉清自幼深諳佛道,於感業寺出家,法號釋月。
他與我母親,在聯姻前,曾相識數年。
昔年,他們是抱負相合的友人,是共讀天下書的知己。
後來,他說要救這蒼生於危難之間,便出家還俗了,一去數年。
瓊林宴再遇後,彼此也都歡喜。
誰料。
李嘉清是南朝皇帝私生子的消息忽然走漏。
南朝的形勢過於復雜,分為了好幾黨,其中便有支持痴兒登基為傀儡的一派。
他們自覺計劃被打亂,幹脆派人來刺殺李嘉清。
最後居然成功了。
沒有戒心的書生,飲下了隨身書童遞過來的毒藥。
就死在了我母親的面前。
那時,距離他們大婚,隻有三天。
沒了聯姻的人選,南朝北朝的聯盟岌岌可危。
南朝的援軍遲遲不發,而北境的戰況越來越慘烈了。
這時,李家站了出來,說還有一個人可聯姻。
那便是李嘉清的孪生兄弟。
李嘉修。
一字之差,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李嘉修聽聞要聯姻,連夜休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收拾東西要北上。
他放不下權勢,也放不下前路。
若與我母親大婚,想必北朝在將來的奪嫡之戰中,也會站在他身後。
隻可憐了那姑娘,接了未婚夫的休書,當晚還被逼著跳了河。
李家為了不留痕跡,硬生生地逼死了她。
可世人,卻把這一切都扣在了母親的頭上。
消息傳來北朝時,母親在榻上靜坐許久。
她一句話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隻是吩咐厚葬了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