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怎麼有人起的這麼早?


  華婕將已經勾勒好最後一筆的畫架在一邊,抬頭望向少年,發現對方已經捧著書睡著了。


  她站起身到他跟前,戳了戳他面頰,“上樓去睡吧?”


  “……嗯。”他一把捉住她手指,拽著壓在沙發上,攥了一會兒才松手。


  直到少女直起身趿拉著拖鞋去給他倒熱牛奶,他才睜開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悄悄湊到鼻尖嗅了嗅,然後用這隻手揉了揉眼睛。


  沈墨跟華婕相對著喝了熱牛奶,啃了塊面包,越吃眼睛越睜不開。


  最後一口面包下肚,他半閉著眼睛晃晃蕩蕩往樓上走,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像個隨時會跌倒的梯子。


  華婕在他身後護著他到房門口才放心,怕他忽然委頓癱倒,原地睡著。


  待少年關門後,她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轉身便回了自己房間。


  熬了大半夜沒睡,還畫了一幅畫,她也很困。


  但同時又亢奮,腳下像踩著棉花,偏偏情緒上想跳舞,想唱歌。


  衝了個澡,她穿好衣裳,洗漱停當了下樓。


  又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吃了早飯,上午的課快開始時,她終於開始犯困,跟老師請了下,迷迷糊糊上樓,撲在床上便開始呼呼大睡。


  方少珺早就注意到早飯時沈墨沒出現,華婕掛著黑眼圈一副一宿沒睡的樣子。


  盯著華婕身影消失在二樓樓梯口,她抿著唇拎著畫板拐向窗邊,想換個跟昨天不一樣的位置繼續畫雪原。


  卻一眼便瞧見了沙發休息座上豎著的水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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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定定望著畫,心慢慢軟化,柔成浪漫的五彩池水,在胸腔裡蕩漾。


  轉而又全變成酸水,通身泛濫。


  她盯住了畫面左邊少年的影子,咬緊下唇,呼吸凝滯,心裡有點痛。


  少女第一次敞開心扉的喜歡,總是壓抑又濃鬱,若無法釋放成噴薄的火焰,便禁錮成焚燒五髒的爐火,燃燒直至煉成鋼煉成金,鑄成一堵牆才罷休。


  方少珺靜靜轉身,找到一個位置,靜靜畫畫。


  這一整天,她的畫都沉在陰影中,昏暗,晦澀,沉悶。


  ……


  錢衝和陸雲飛路過時,駐足站了好半晌。


  躁氣少年率先離開,他放眼雪原,看不到紫色的晨霞,也沒有太多暖色。


  反而是陰影中的顏色多彩又有趣,他轉頭望望華婕的畫,輕輕笑了笑,在紙張上淡化了暖色,卻細細勾勒這個世界上所有暗影。


  那些陰影籠罩的地方,仿佛還有第二個世界,是錢衝快樂的歸屬。


  陸雲飛最後就坐在了華婕的畫邊上,畫一會兒看兩眼她的畫。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從華婕的畫上看到什麼,大概是想再品一品她的配色,體會下她的變化。


  沈佳儒自然也看到了這幅畫,他隻淺淺笑了笑,隱約想到了年輕女孩兒半夜不睡覺的心事,也在腦海中勾勒出她清晨硬著日出畫畫的樣子。


  夜深人靜的孤獨,和咬著牙要闖過去的倔勁兒。


  有才華的人,必然要承受非常漫長的孤獨。


  他最能理解的,便是這種孤獨。


  隻是,畫面左側亂入的少年……


  沈佳儒微微眯起眼,看了一會兒,又整體掃視這幅畫的配色,忽然嘶一口氣,疑惑的皺起眉。


  ……


  接下來的幾天,華婕的畫從寡淡幹淨的幾乎無味,逐漸有了變化。


  她像重新回逆成一張白紙,然後又小心謹慎的在白紙上,鋪上一層又一層的顏色。


  一張畫一張畫的蛻變,給自己的畫填上一件一件的衣裳。


  周六下午時,華婕的畫又有了色彩。


  隻是那些從後世名家大師那兒學來的大片留白風格不見了,特色的治愈強迫症的規律點劃筆觸也不見了,那些每幅畫都不一樣的刺激風格盡全神隱。


  可曾經驚嘆沈佳儒的大膽配色卻回來了。


  周六下午,華婕開始畫一幅霧凇的特寫,她沒有再轉換視角去畫雪原或山莊,而是盯上了房檐邊伸展出來的掛了冰晶的霧凇枝條。


  一張38.9*54.6cm的4開大畫,她的構圖主體卻是一枝隻有17釐米的枝條。


  她開始構圖的時候,沈佳儒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用鉛筆細細勾勒出覆蓋了一層雪,又包裹上一層冰的每一根松針。


  不像之前畫開闊的風景畫那樣簡單用鉛筆定點就開始潑灑,這一次她草稿勾的很細,甚至將被放大的冰滴中的光影細節和冰內結構都畫出來了。


  然後,她又在每一個冰晶中,勾勒出了自己的輪廓。


  那個對著它苦苦作畫的人,那個將與它對視十幾個小時的人。


  不同形狀的冰晶中,少女的臉有不同的變形。


  有的鼻子好大,有的眼睛好大。


  數個自己映在冰晶中,每一個都是專注畫畫的人。


  打好稿子,她開始逐層上色。


  忘記了那些被她背下來的各種畫風、筆觸,她也忘記了所謂的筆觸,所謂的畫風。


  隻是盯著自己看到的那枝頭,想著將它畫出來,將自己腦海中勾勒的畫面落在紙上。


  那些曾經她背下來的筆觸和畫風,乃至配色,逐漸被打散,被融合,被消化,滲透入到她的每一筆中。


  像進食,咀嚼碎了,咽下去,能吸收的,變成營養,成為她。不能吸收的,排出體外,被遺忘。


  華婕就是一個再活一世的人,那些她看過的學過的無法忘記,又何必非要忘記。


  枝條後的中景開始模糊,遠景化成煙,糊成相融的水漬,滲入紙張。


  近景的霧凇紙條,每一根好像都一樣,又都有不同的色彩。


  每一個冰晶裡都有一個她,卻每個她都不一樣,模樣不同,色彩不同,使用的水彩技法也不同。


  她從剛與沈佳儒聊天後的謹小慎微,又慢慢變得舒展。


  丟棄一些想要炫耀的自己曾學會的東西,將全副精力集中在畫中,不顧筆觸,不計風格的去畫畫。


  畫成後,它又自有了風格,從她的大腦和手下獨立出來,變成了一幅似乎有靈魂的畫。


  近景的細節,勾勒的纖毫畢現,中景和遠景省略到什麼都看不清。


  可霧凇的冰晶裡,不僅映出了那個苦哈哈一直畫一直畫,充滿恐懼又滿滿勇氣的畫者,也映出了遠處的雪原和山影。


  這幅畫好像是個特寫,是個冬日的微縮,但細看之下,它又呈現出了冬日雪原上的全部風景,甚至是躲在溫暖室內怕冷的人。


  周日上午,沈佳儒再次站在這幅畫前,看著這幅少女從昨天畫到今天的水彩大幅。


  他臉上沉靜的表情開始松動,幾分鍾後,他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他的談話敲醒了她,但沒有嚇退她。


  近景的細膩溫柔,與遠景的大氣果敢,仿佛正是身邊的少女。


  她正抹掉過去的粉飾,揭開自己,重新向畫筆和畫紙張開了自己。


  最真實的她自己。


  她沒有被他的話搞暈,沒有因為他的話憤怒,她記住了他的話,正視了他的話。


  但也沒有被他嚇到。


  他仿佛在畫中看到了茁壯成長的少女,迎著太陽,直面風雪冰霜。


  “就選它吧。”沈佳儒說。


  “什麼?”華婕轉頭疑惑。


  “你去參賽的作品,就選這一幅吧。”沈佳儒轉頭對上她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


  沈佳儒微笑著等她因為他的話、因為他話裡的認可而感動,然後乖乖點頭,紅著眼眶應是。


  她熬了這麼幾天,終於畫出這麼一幅來,她心裡一定十分十分期待他的認可吧。


  此刻聽到他的話,一定滿滿感慨吧?


  甚至胸腔裡發酸,想要流眼淚發泄這幾天集訓,撕掉自己,又重新生長皮肉的苦痛和不容易吧?


  來吧,望著老師的眼睛,哭也沒關系。


  他會誇誇她,會如最恰當的長者般拍拍她的頭。


  結果,華婕並沒有應聲。


  她抿了抿唇,認真思索後,懇請道:


  “老師,我家裡還有好幾幅畫,雖然是之前畫的,雖然仍有沒褪掉的匠氣,但我也挺喜歡的,能不能下周我一起帶給您,您再選選?”


  “……”沈佳儒梗住。


  緩了半天,才應道:“好。”


  華婕微笑仰頭,“謝謝老師。”


  聲音甜甜的。


  沒有露出痛苦而隱忍的滄桑表情,也沒有哭。


  沈佳儒嘆口氣,唉,孩子的耿直,常常刺痛他這個中年人的復雜。


  ……


  ……


  房同林在自家的度假山莊另一個獨棟小院裡,招待了做煤礦生意的朋友喬百萬。


  這個年頭實業正蓬勃發展,煤礦生意扎實的要命,有個礦就像有個聚寶盆一樣,哗啦哗啦招財。


  喬百萬這幾年身家連年增長,雖然看起來人仍然憨憨的,一副老農相,但實際上兜裡沉甸甸的比那些穿西裝開靚車的還有錢。


  房同林饞這一塊生意饞的不行,但自己生在大興安嶺西邊,國家地圖雞冠子上,連煤礦邊都摸不著。


  搭上喬百萬,才算看到點希望。


  整日裡琢磨著自己出點錢押個礦,讓喬百萬幫看著,幫安排了曠工開採,到時候銷售上自己在東北這一塊兒開拓市場,收益跟喬百萬分。


  這個生意談了好久,他跑去山西找喬百萬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終於趕在年前,對方願意來東北看看,前一周喬百萬跑去幾個大城市去考察市場,昨天終於約到山裡來,一邊度假,一邊談。


  喬百萬臉上總是掛著憨笑,瞅著格外樸實,但自始至終也沒給房同林一句準話。


  簡直像個雷打不動的石佛,憨笑就是喬老板的保護色。


  周日早上時,房同林仍湊到喬老板住的小莊子裡,厚著臉皮跟喬老板一塊兒吃早飯。


  左扯一句右扯一句,就想再拐回一起合作創業上,偏偏喬老板總是能笑著四兩撥千斤。


  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就聊到了要去另一個獨佔一隅的小莊子裡,去跟沈老師的學生買畫。


  一直沒怎麼吭聲的喬老板忽然挑高了眉頭,一向雷打不動的憨笑面具,忽然有了一絲裂縫:


  “沈老師?不會是歸隱北方小城的沈佳儒沈老師吧?”


  “诶?你也認識沈老師?”房同林有些訝異,他這樣做高端旅遊山莊,專門服務富起來開始覺醒旅遊度假欲望的有錢人的山莊主人,懂得繪畫這種高雅藝術還是很正常的。


  一個煤老板居然也知道沈佳儒,這可就有點讓房同林吃驚了。


  喬老板又扯唇笑笑,幹這行也很多年了,錢賺的雖多,卻總是被人認為是老農暴富,身邊因為財富而湊過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流露出對暴發戶的固有輕視態度。


  他是個追求實惠的商人,對於這些人時不時流露的優越感,總是憨笑著帶過,好似沒有絲毫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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