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衝溜達著走到畫前,與沈佳儒並肩,目光梭巡過自己和同學的畫,然後落在華婕的幾幅畫上——
《純色雪原》、 《夜幕下的風雪山莊》、 《冰湖》、 《霧凇林》和 《雪原落日》。
錢衝覺得華婕這幾天畫的最好的是《雪中少年》《日出》和《冰晶中的無數個我》,可惜這三幅畫,前兩幅因為有沈墨出境,都被沈墨扣住了不讓賣也不讓拿去參展,最後的特寫霧凇,也就是《冰晶中的無數個我》是沈老師點名留下來參賽的。
是以如今擺在臺上的,是代表了華婕跟沈老師談話前、談話後的整個變化的幾幅畫。
錢衝根據華婕的繪畫順序,仔細打量它們,越細品,越察覺出些特殊的東西來。
他轉頭望了眼也在看華婕畫的方少珺,兩人對視一眼,隱約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了悟。
華婕好似在蛻變,撕碎了自己,重新開始。
“哎呦,真是名師出高徒啊,沈老師這幾個學生,才十幾歲,畫出來的可比許多畫壇上出名的老家伙更漂亮。”房同林嘖嘖誇獎,目光在幾幅畫間不斷比對。
隻能買一幅的話,他可一定要押到最有潛力的那個寶!
方才一直對沈佳儒彩虹屁攻擊的喬百萬,這會兒卻突然沉默了下來。
他眼睛非常緩慢的從最左面的畫開始看,逐漸的,像是沉浸在這些畫裡,用心去一幅一幅的體會。
沈佳儒瞧著喬百萬的模樣,臉上露出笑意,這家伙看樣子是真的喜歡畫,不是裝的。
陸雲飛的畫細膩,明明是水粉畫,卻常常讓人覺出油畫的質感,入微的表現力極大的強調了視覺美感,每一次細看,仿佛都能看出新的細節和趣味。
方少珺的畫暖冷調不同筆觸的處理藝術感十足,矛盾的畫法仿似青春,讓人品出些許不一樣的韻味和情趣。
錢衝的畫冷調衝擊性強,酷感十足,看上一會兒便有種發泄負面情緒般的酣暢感,刺激性極強,風格特別突出。
而華婕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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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百萬視線落在《純色雪原》上,好半晌沒有挪開。
這幅畫在所有畫中,顯得那麼寡淡,乍一看像一幅還沒開始上色的草稿。
但……
它有種特別的力量。
寧靜,安詳,好像在表達迷茫,卻又像在闡述洗去鉛華變回一張白紙般的平和。
喬百萬的人生十分坎坷,人到中年才絕處逢生,翻身成為老板。
即便是在這個過程,他也並不很順利。
因為採礦技術有限,礦井環境復雜,他每天揣著新款的昂貴手機,卻最害怕它響——
怕礦井出事,怕曠工遇險。
喬百萬屬於老板裡很有良心的,給下面人的補助和工資都很高,但他仍常常覺得不安,常常痛苦不堪。
老一輩的大老板,既有對金錢的極度渴望,也因受過苦遭過罪,對底層勞動人民有切身的同情。
是以,他睡眠不好,精神長年處在緊繃的狀態裡,多年來一直尋求著一切能安撫精神的東西,附庸風雅的買畫、研究各類藝術品、閱讀等等,都是情緒發泄的出口。
當他看到這幅《純色雪原》時,情緒忽然便與畫中不知何處落筆的迷茫和小心謹慎的筆觸同調,產生了奇妙的共鳴。
而越仔細看這幅畫,便越深的體會到一種純淨。
他浮躁的心情一下被撫平,像冰原化水潺潺流過心房,像一場白霧抹去他腦內恐懼的所有畫面,心境仿佛初來人世……
房同林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後視線落在方少珺的一幅《篝火邊望雪山》,及陸雲飛的《雪原山莊》。
他是做旅遊生意的,想要買一幅畫掛在自己山莊裡,當然要選呈現自家山莊及山莊外風景美的畫。
錢衝的畫雖好,但對於旅遊度假環境來說,就有點不太合適。
至於華婕的水彩畫,一旦收斂了強刺激的各式雜糅風格,房同林這樣有明確展示目的的人,就不太能看懂。
反復猶豫來猶豫去,他轉頭問沈佳儒,能不能買兩幅。
沈佳儒不太想讓學生們在畫風未成熟的階段,過早開始賣畫。
名畫家都是有意識控制市場上自己畫作的數量的,更要注意口碑,確保市場上在賣的都是自己最優秀的作品。
孩子們還不懂事,可能更看重眼前利益,但他考慮的卻更長遠,擔心會透支學生的未來價值。
所以他專門強調隻賣一幅。
但……
轉頭看了看自家學生,既然房同林那樣誠心誠意的求購,又是方少珺和陸雲飛各一幅,每個人也沒有多賣……
在兩個學生眼巴巴的注視下,他終於笑著破了例。
方少珺長長舒出一口氣,心驚膽戰等著結果,吊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錢無所謂,她活著為的這一口氣,還好沒有泄。
沈佳儒拍了拍錢衝的腦袋,想一齊安慰安慰華婕,卻發現那小姑娘正坐在陽光房裡,對著外面的一長排積雪觀景亭奮筆疾書。
“……”嘴唇抿直,沈佳儒有些哭笑不得,那孩子是心大啊?還是視金錢名利如糞土?
他才想著算了,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吧,身邊站著的喬百萬忽然轉頭喚道:
“沈老師。”
“诶?”沈佳儒挑眉,回眸望向喬百萬,與對方眼睛對上的瞬間,他愣了下。
喬百萬臉上的憨笑面具早已消失不見,臉上溝壑般的皺紋在面無標示時微微被熨平,隻是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此刻炯炯露出鋒芒,仿佛堅定了某種決心。
“沈老師,請您一定準許我以10w元的價格,買下這幅畫吧。”喬百萬言辭懇切,眼睛定定望著沈佳儒。
那充滿決心的表情仿佛在說:要是你不肯賣,我可就要搶了。
沈佳儒順著喬百萬的手指望過去,目光落在華婕的《純色雪原》上,有些怔忡。
這幅畫是他剛跟華婕談話後,對方在迷茫無措情況下繪制的。
他還記得她畫畫時的樣子,蒼白伶仃,小心謹慎,甚至有些可憐兮兮。
這幅畫可以說是她畫中最不成熟的一幅。
卻被真正愛畫的喬百萬選中。
沈佳儒從喬百萬眼睛裡看到了共鳴後的感慨,和割舍不下的真實喜愛。
他抿了抿唇,轉頭喊道:“華婕,過來。”
少女像隻土撥鼠般從畫板前抬起頭,張望了下才對焦,與老師短暫對視後,她放下筆和畫板,起身從容邁步,含著微笑走了過來。
喬百萬上下打量華婕,清湯掛面的披肩發,嬌俏靈動的大眼睛,恬靜的笑容。
少女的氣質的確是能畫出那樣一幅畫的人。
他隻是有點吃驚,他在畫中看到了那麼多情緒,難以置信它出自一個如此纖弱的少女。
“華婕,你好。”喬百萬主動點頭示意,並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在這個年代,還沒有所謂的男女握手要女士先伸手的禮節,對於喬百萬這個暴發戶來說,向對方伸手示意,是表達尊敬與認同的最佳方法。
華婕有些拘束,對上喬老板略有些嚴肅的真誠,她有些腼腆笑笑,伸出手指與對方簡單相握。
“喬伯伯,你好。”
她沒有稱‘老板’,又覺得‘先生’過於正式,在北方世情環境下,會顯得有些做作,便幹脆以晚輩自居,稱為‘伯伯’。
喬百萬瞬間喜笑顏開,當他極大的認同了華婕的畫後,便有點自慚形穢,擔心充滿靈氣的天才少女,會嫌他滿身市侩。
錢衝、陸雲飛等人站在邊上,看著小小一隻華婕,被喬百萬如此看重,都顯得有些不自在。
方少珺剛升騰起的喜悅和自得,也在這瞬間被澆滅了。
華婕的畫不僅比她和陸雲飛賣的貴了一倍,更加被人如此認同和尊重,實在太令人羨慕嫉妒了。
最後,三幅畫連同承載畫的三個畫板,一起被賣給房同林和喬百萬。
除了一腦袋反骨的錢衝外,其他三位學生皆有金錢收益。
上午十點多,沈佳儒、房同林和喬百萬坐在陽光房裡喝茶,這是集訓的最後一個上午。
房同林安排了大廚,這一頓要做超級豐盛的大餐,珍藏已久的好肉好料子都拿出來招待。
陸雲飛、方少珺和錢衝整理好包裹放在房間裡,沒事做了,又拿出畫筆繼續畫畫。
這一上午,錢衝顯得格外安靜,既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對其他人表現出嫉妒和不服,他隻沉著臉默默畫畫,翻來覆去的審視自己的作品,一雙眼睛仿佛都要鑽到畫裡。
沈墨早飯後便獨自一人出了莊園,步行到冰湖,繞了一圈兒後,又走向更遠的雪原,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上探險,走到太累了,住的小莊子都成了視野裡的一個小黑點,他才開始折返。
趿拉著已經湿透的棉運動鞋,和一腦袋的汗。
洗過澡換過衣裳,他又找了個可以曬太陽的地方,一邊曬頭發,一邊繼續讀《魯迅全集》。
華婕也是想繼續畫畫的一員,但她被喬百萬拉著聊天,被迫坐在陽光房裡陪老先生們說話,完全脫不開身。
在喬百萬不斷不斷的認可中,房同林開始質疑自己的審美,對於沒買華婕的畫,開始感到後悔。
當他看到華婕畫的一沓水粉速寫後,瞬間起了購買的意願。
那種有些抽象的幾種大色塊的拼接畫法,看起來簡介又極具視覺衝擊,裱起來放在每個玄關,或者每個房間臥室裡,簡直再合適不過。
他暗搓搓鼓動華婕,想讓她把這些隨便畫畫的速寫賣給自己,結果遭到了十分果斷的拒絕。
這種沒畫好的,隨便塗兩筆的東西,是絕對不能以‘華婕’的名義進入市場的。
不需要沈老師提點,她也明白不可以。
而且,她已經有10w塊錢了啊!
這一次喬百萬來勁松市,乃至額爾古納雪山度假山莊,都是順便,他實際上是去黑龍江收賬的。
此行身邊跟著好幾個小兄弟保護,拎著的都是現金。
於是一手交錢一手交畫,華婕顫巍巍接過喬百萬喊自家子侄準備好的10w現金,整個人都要升華了。
錢!好多錢錢!
就是上一世,她也沒有一口氣賺過這麼多錢啊!
他爹當乘警一個月一千三百多,十萬塊,夠他幹八九年了吧?!
媽耶,這錢簡直已經夠買個八十多平方的樓房了!
一幅畫,一個樓房。
10個小磚頭擺在桌上,華婕視線幾乎挪不開。
希望老師不要覺得她眼皮子淺,因為她真的已經在努力克制了,但是真的做不到啊。
香噴噴的鈔票诶,她想立馬回家!
“才跟沈老師學了幾個月畫啊?真是厲害啊,英雄出少年啊。”喬百萬仍在感慨。
“多虧了沈老師教的好。”華婕一陣陣不好意思,心裡又有點美滋滋。被人認同的感覺,真的很幸福。
喬百萬又問了許多華婕畫《純色雪原》時的心路歷程,以及創作理念等,聊到實在沒的聊了,還要硬扯學習成績如何之類。
沈佳儒見小姑娘的笑容越來越僵,忍不住覺得好笑。
到底還是個孩子,對於應付這種熱情過度的長輩,還是缺少經驗。
他給華婕解圍,讓她自己去畫畫,華婕這才終於解放,離開陽光房和老先生們,回去繼續畫她的水粉速寫。
等回家後,她會當成作業,對著這些速寫,改畫成水彩畫。
她將錢用廢畫紙包包好,又塞進書包裡,把它放在身邊,時刻看著,仿佛擔心它會忽然長翅膀飛走。
沈墨看了會兒書,抬頭見她出來了,便溜達到她身邊,捏起她畫了一沓的水彩速寫,一邊看一邊道:
“恭喜啊,小富婆。”
華婕瞬間仰起頭,綻放了一個超級燦爛的笑容。
燦爛到沈墨看到微怔,她的笑容簡直太大了,像個小傻子。
“賺錢這麼開心嗎?”他挑眉。
“超!級!開!心!!!”華婕壓著聲音,卻壓不住喜悅和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