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自我介紹一遍嗎?”錢副導演開口,“詳細一點的,我們想聽聽你的發音。”
“好。”安久久簡單的應了。
她不知道是因為又開口說了一個字還是因為她又點了一下頭,這下真的完全沒法忍,她捂著嘴赤著腳轉身衝出了小劇場。
她不能直接吐在舞臺上。
那是純實木地板,上頭好多縫隙,清理起來得瘋。
大家都愣住了,包括那個站在門口百無聊賴玩手指頭的助理,厚鏡片後頭的眼睛瞪得老大。
她不能把手從嘴巴上拿下來,連那個木頭門都是用撞的。
咚得一聲。
等候室裡幾十個人同時抬頭,安久久在這種情況下還看到了王珊珊,滿臉焦急等待著的王珊珊在看到自己女兒赤著腳捂著嘴衝出來的那一刻石化了。
哈。
安久久捂著嘴衝進廁所的時候腦子裡就發出了這麼一個音。
哈。
第十八章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王珊珊跟著衝進來一疊聲地喊, 聲音帶著顫,問了三聲看清楚蹲在廁所旁邊狂吐的安久久,一巴掌就拍安久久背上去了,“你怎麼吐了啊?背著我偷吃東西了?”
安久久被這一巴掌拍得差點整個人掉蹲坑裡, 隻能吃力地扒拉著隔間牆壁, 又是一輪嘔吐。
連續三頓跟巫婆湯一樣顏色的蔬果汁讓安久久幹嘔了半天隻能吐出一些青青綠綠的膽汁,王珊珊跑出去給她買了一瓶常溫水, 把嘴裡翻上來的芹菜胡蘿卜味道都壓下去了, 才感覺能正常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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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也很混亂, 安久久赤腳衝出來的動靜太大,很多人都圍了過來, 七嘴八舌地有人問要不要叫救護車, 有人問是不是在裡面太緊張了,最後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樣子怕是沒辦法試鏡了。
人群安靜了一瞬。
還蹲在安久久旁邊的王珊珊突然站起身,嗓門很大的反問了一句:“什麼意思啊?孩子中午吃壞肚子吐了兩口而已,怎麼就變成沒辦法試鏡了?”
“她這明顯站都站不起來了啊。”問出這句話的人顯然也不是顆軟柿子,“你這當媽的怎麼這樣?不把孩子帶醫院去看看嗎?嘔吐這種事可大可小的。”
還在蹲著喘氣的安久久閉眼,知道要糟。
果然王珊珊下一秒就猛然提高了嗓門:“什麼叫我這個當媽的怎麼這樣?!”
“你是一號吧?!”
“你女兒那鼻子明顯就是動過刀的, 那麼小就帶她去動臉的人怎麼好意思指責我怎麼當媽的?”
“我告訴你, 就算我女兒今天試鏡不成功, 那也輪不到你女兒……”
“媽。”安久久拽住王珊珊的胳膊, “我沒事了。”
雖然眼前視野還在晃, 但是好歹確實是不想吐了。
可如果王珊珊在這裡和人吵起來, 她覺得她的嘔吐感還會再回來。
助理在外頭喊了一句:“老師們都還在等著, 你要是沒事了就盡快回去繼續試鏡。”
王珊珊顧不上吵架了, 拉著應了一聲準備出去的安久久低聲說:“趕緊先補個妝,眼妝都花了。”
“來不及了。”安久久索性洗了把臉把臉上浮粉閃粉都給洗了, 油性的底妝沒有卸妝油洗不幹淨,她也在最短時間裡盡量擦幹淨了。
“哎呀你這樣太難看了!”王珊珊拽著女兒不讓她出去。
安久久很冷靜地看著王珊珊,重復了一次:“沒時間了。來不及了。”
不知道是安久久莫名平靜的語氣還是因為嘔吐變得有些發紅的眼睛讓王珊珊愣了一下,手松了一點。
安久久就這樣掙脫開,跟著還站在門口的助理重新進了那道木門。
***
木門裡還是老樣子,外頭的嘈雜一點都沒有影響到裡面的工作,她這樣衝了出去也隻是讓導演編劇們愣了一下而已。
那位說她哗眾取寵的助理這次什麼都沒說,他偷看了一眼安久久的臉,不著痕跡的往旁邊走了一步,離安久久遠了一些。
這女孩吐完以後氣質上仿佛變了一個人,殘妝還留在臉上,口紅的紅色被她洗掉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糊在嘴唇上,洗臉的時候還被抹出來一點,左半邊臉上也有一道口紅印。
差不多已經洗完的粉底透出她原本的膚色,臉頰上有因為嘔吐泛出來的紅血絲,眼窩裡很深的煙燻妝洗掉了一些,眼底也都是用力過猛嘔吐後的紅血絲。
其實有些可怖。
可安久久的五官太能打,這樣狼狽的樣子居然比剛才濃妝豔抹的樣子更吸引人。
她站上舞臺,重新給導演編劇制片們鞠了一個躬,自我介紹:“老師們好,我叫安久久,今年十七周歲,望城人,身高一米七二,體重五十四公斤,現在在望城一中讀高三,目前除了讀書沒有時間有興趣愛好,我來試鏡的角色是電影女主角林洛的少年時期。”
聲音又慢又穩,聲線比她這個年齡的孩子要低沉一些,帶著一點嘔吐後的沙啞,吐字很清晰。
她沒有提自己衝出去吐的事情,也沒有說任何廢話,爭分奪秒的把剛才錢副導演讓她詳細做一次自我介紹的要求完成了。
楊正誼導演的筆敲了敲手裡的本子,跟安久久說:“你把手抬起來轉個圈。”
他們也沒提她為什麼會衝出去吐。
這女孩讓他們覺得意外,扮成女大學生的照片,第一次露面煙燻妝的忐忑模樣和現在半殘妝的麻木樣子,她的情緒能在聚光燈下被濃縮,她有戲感。
在一個素人身上看到這種東西,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所以除了制片人,導演,副導演和編劇都提了一些要求和問題,無非就是讓她展示一下形體,鏡頭感還有發音之類的。
都是常年做這類事情的人,從表情看根本看不出他們對安久久的評價到底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但是勝在指令明確,要求也都挺簡單,安久久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把自己當成提線木偶有來有回幾次之後,身上那股惡心感居然消退了不少。
最後導演編劇們都要求的差不多了,同時看向抱著手臂一直笑看著安久久試鏡的制片人林尹尹。
林尹尹從安久久進來之後就低聲說了一句怎麼都這打扮,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明明是圓臉笑眼的五官,年紀也輕,看起來比錢副導演和善了好幾倍。
可安久久就是莫名地有些怕他。
像是某種動物警覺。
果然,林尹尹看著安久久,半天問了一句:“會唱歌嗎?”
安久久:“……不太會。”
她要是會唱歌學校裡文藝匯演就不會拉著她做主持人了,她連唱國歌都能跑調。
林尹尹往椅背上一靠,很隨意的:“那跳個舞或者念首詩吧,總得來點才藝。”
怎麼說呢。
剛才導演副導演編劇都對她提出過要求,要自我介紹,要轉圈,要展示一下她走路跑步的形體甚至有問她能不能下腰平時身體柔韌度的,問的時候也沒有特別客氣的每個都用請字,那位錢副導演甚至一直都沒有笑過。
可安久久當時並沒有這種不適感。
她做慣平面,她這個層級的平面模特其實就是個展示商品的活人架子,這種展示自己形體的方式她其實挺習慣了。
都是工作而已,對方也隻是在工作而已。
可林尹尹給她的感覺卻不太一樣,林尹尹的表情和語氣讓她想起王珊珊老家那些長輩,喝了酒以後敲著碗讓她來一段。
對方明明西裝革履,卻莫名其妙地讓她產生一種酒氣燻天的錯覺。
“我都不太會。”安久久回答,“但是我可以給您解三角函數或者立體幾何。”
大家都愣了一下,緊接著朱編劇笑了起來:“林董放過這孩子吧,高三生呢,下個月才滿十八歲,人都說了沒有時間有興趣愛好。”
其他人都跟著笑了,氣氛看起來像是因為安久久這一句話變輕松和諧了很多。
林尹尹果然沒有再為難她,呵呵笑了兩聲就不再開口了。
“開始吧。”楊正誼導演終於進行到下一步,“你打算演哪一個場景?”
安久久回答:“場景二。”
朱編劇聞言又定定地看了安久久一會,插嘴:“我覺得你現在這個造型更適合演場景一。”
慌亂地去警察局報案說覺得自己爸爸殺人的那一幕。
其實他們前面試鏡的三個女孩子挑選的都是場景一,這個場景看起來情緒外露可發揮的空間更大。
他們看到安久久帶著殘妝赤著腳上來的時候,也都以為安久久會選場景一。
場景二其實很冒險,試鏡的時候除非真的藝高人膽大,不然很難演出彩。
朱編劇隱約地有些怕這姑娘把場景二演砸了,她目前最喜歡安久久,所以沒忍住開了口。
楊正誼導演看了朱編劇一眼,拍板:“那就場景二,小劉你過來演一下汪璨的屍體。”
在門口負責叫號的助理聽到應了一聲上來,也挺意外的看了安久久一眼,躺在地上閉上眼。
他當然不可能像遲拓那麼配合擺出安久久喜歡的躺屍姿勢,不過好在安久久對這個場景真的太爛熟於心了,她先把自己剛才因為嘔吐奔跑弄凌亂的馬尾拆下來重新扎好,手指觸到左耳昨天剛剛打好還很痛的耳骨釘,很輕的抿了下唇。
她決定按照她自己寫好的人物小傳來。
不管成敗,起碼她演的不是王珊珊認為的林洛,她演的是她的林洛。
她這段時間偶爾會借用這個靈魂逃避現實的那個林洛,她逐漸熟悉並且了解的那個殺人犯。
她站在汪璨的屍體旁,周圍嘈雜,水庫裡剛剛撈上來兩具屍體,都放在擔架上,上面蓋著白布。
打撈現場都是警察,她和汪璨父母作為涉案家屬留在警戒線裡面,汪璨父母在屍體撈上來的那個瞬間就都軟了下去,站都站不直。
林洛站著。
她能一眼就分辨出這兩具屍體分別是誰,那個掛在擔架外頭已經呈現青紫色得泡得腫成兩倍大小的手,是屬於她唯一的好友汪璨的。
林洛蹲下。
她沒有掀開那塊白布,隻是盯著那隻手看了好久。
警察以為她在鼓起勇氣,拍拍她的肩膀,注意力都在安撫那兩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中年夫妻身上。
林洛湊近汪璨的屍體,鼻子很輕微地動了一下。
那是每年水庫開閘的時候都能聞到的死魚死蝦的味道,更重一點,更腥臭。
林洛低下頭,掩下了微微揚起來一點的嘴角,她終於伸手把白布掀開了一個角。
隻掀開看到那具屍體的頭發和額頭的一角,林洛停住了,肢體語言像是悲傷地再也無法多看一眼,可面對鏡頭的那張臉,眼睛卻很亮很亮。
她俯下身,在汪璨的耳邊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帶著笑意:“我……還是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第一個音微微有些高,帶著點壓不住的笑,到後面才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