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個日本人腳步微頓,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又繼續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


「陳小姐放心,這件事傳不出去。」


他們離我們藏身的衣櫃越來越近。


再有一步,就能發現裡頭藏了人。


日本人的手伸出來,距離衣櫃的把手,僅半寸之遙。


23.


陳南絮已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三姨太不知何時松了手,我看見她無聲地張開嘴。


依照口型,應當在說:


「算了,開擺。」


衣櫃外,他們夠到了把手,正要開門。


就在這時,「砰砰」兩聲槍響。


陳南絮抱著腦袋尖叫著躲到一旁,日本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咽了氣。


他們的屍體順著衣櫃滑下。


江望,站在門口。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大步走來,拉開衣櫃,擁我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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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青容,我來晚了。」


他身上滿是血腥氣。


以前我最討厭這種味道,可放在江望身上,我忽然又不討厭了。


我趴在他肩上,小聲地問:


「我們安全了嗎?」


「安全了,此處已全部由我的人接管。」


他越摟越緊,恨不得將我整個人都融入他的血肉之中。


他仿佛喃喃自語:


「幸好你沒事。」


「……你再不松手我就有事了。」


我才出虎穴又落狼窩。


沒被日本人打死,險些被江望悶死。


活到今日,屬實算我福大命大。


回家的路上,江望挨得我很近。


並不寬敞的車廂裡,溫度不斷向上攀升。


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往旁邊挪了挪,被江望撈了回來。


「別躲。」


一來二去地折騰,我們倆反而更親密了。


我輕咳一聲,沒話找話:


「你不是出雲城了嗎?」


「路上恰巧有事耽擱了一下,還未走遠,副官來電說你失蹤,我就趕回來了。」


「副官是如何發現我失蹤的?」


「他說你命他抄寫家書,抄完了得交由你再檢查一遍,他去找你時,發現你人不見了。」


哦對,「家書」。


我坦坦蕩蕩,句句發自肺腑的「家書」。


我:「你看了嗎?」


江望:「尚未,等我回去再……」


我:「你別看了。」


江望:「?」


我又指了指後頭跟著的黑色轎車。


明明一輛車能坐三四人,不知為何,江望卻叫三姨太坐到了後面那輛車裡。


他說,開來了這麼多輛車,如若都擠在一輛,豈不浪費?


我是沒想明白浪費在哪裡。


我問:「三姨太如何跟來一起救我了?」


「三姨太說,有人假借她的名頭綁了你去,她也有責任。不來救你,她良心難安。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四姨太當時在她房裡,逼她與自己一起讀四書五經。」


我:「……」


我還想再問問陳德生與二姨太的情況,但江望卻不許我再問了。


「你問了這麼多人,就不關心關心我嗎?」


「關心你什麼?」


「關心我,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補償,需不需要你——以身相許。」


江望的臉近在咫尺。


街道上的燈火星星點點,皆落入他眼眸。


我可能是暈車了。


竟覺得頭暈目眩,車窗外的聲音,拂過臉頰的夜風,是一絲也察覺不到了。


這一刻,我的世界裡隻剩下一個人。


而那個人鄭重允諾我:


「你不愛做陳幺幺,那就不做了。


「從此以後,你就是沈青容。」


24.


江望陪了我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好好地與我告了別,繼續奔赴前線。


我做賊心虛。


江望剛出門,我立刻去昨日存放「家書」的地方銷毀罪證。


找了半天,啥也沒有。


正納悶呢,隔壁的電話「鈴鈴鈴」地響起來了。


聽筒那頭,居然是江望的聲音。


也不知道他在誰家裡給我打來的,我還聽見了別人的笑聲。


江望就在這般喧鬧的環境裡,鎮定自若地告訴我:


「家書我看了。」


「……」


「寫得很好,為夫很感動。」


「……」


電話另一端的笑聲更大了。


江望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叮囑我:


「在家裡好好待著,近來不太平,沒事莫要出門,我加派了人手保護你。」


「……」


「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江望。」


「嗯?」


「我想你了。」


笑聲戛然而止。


那人好像還罵了一句什麼。


我聽不清,隻聽見他又傳來一聲痛呼。


想來是江望終於忍不下去了。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掛斷了電話,我臉上發燙。


一面深呼吸,一面把手掌貼在臉上降溫。


定了定心神,順手拿起桌上的早報。


報紙上寫,陳德生死了。


被歹人襲擊後送往醫院救治,原本已經救回來了,卻在夜半突發惡疾身亡。


起初,我還道是江望做的手腳。


可當陳南絮拎著個小皮箱站在我家門口時,我才知道,原來是她。


沒了二姨太,這回她進不來。


她像隻小兔子一樣,再沒了宴會上的囂張。


可憐巴巴地扒拉著鐵門,「姐姐姐姐」地喊我。


「姐姐,我沒有家了。」


「進來吧,我還活著呢。姐姐家就是你家,說什麼晦氣話。」


門口的軍官依言放人,陳南絮蹦跳著地跟在我身後,嘰嘰喳喳:


「姐姐,我住哪個房間?


「我和你住一間房好不好?就像小時候一樣,打雷了我害怕,你還會拍我的後背安慰我。


「姐姐,我不想嫁給美國人,他年紀大,長得醜,又花心又詭計多端。你不會把我送給他的,對不對?」


我瞥了她一眼,她立刻捂住嘴。


「我不說話了,姐姐,你別趕我走。」


「我不趕你走。」


我沒好氣地說:


「你可知十六年前我為何離家?」


陳南絮低著頭,老老實實地回答:


「知道,因為父親要把你送給日本人。」


「那你又是為何殺了他?」


「因為他對你做出了那樣過分的事情,還想將我也賣給美國人。」


她小聲嗫嚅:


「更何況,這些年來,他對我也不好,動輒打罵,在我的飯菜裡下毒,叫我沒有力氣逃跑。還將我領去不同的宴會,讓不同的人用齷齪的目光打量我……我就像個商品一樣!」


我摸了摸她的頭:


「好了,都過去了。」


陳南絮在我懷裡抬起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所以,我能不能和姐姐住一間房?」


25.


聽聞二姨太投奔了日本人,便再也沒了音訊。


我沒有刻意差人去打聽她的下落。


亂世之中,活著已是不易,並非人人都能有結局。


沒了二姨太,有了陳南絮,我們四人照樣夠湊一桌牌。


雖然陳南絮挺笨的,經常詐胡,但兩位姨太都很喜歡她。


為表親近,四姨太甚至送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洗冤錄集》。


據說,是元刻本,珍貴得很。


陳南絮收到那天,腿都軟了。


她哆哆嗦嗦地捧著書來找我,問我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四姨太生氣了,要將她分屍。


我說:


「傻孩子,怎麼會呢,你天天在牌桌上跟個散財童子一樣輸那麼多錢給我們,我們稀罕你還來不及呢。」


陳南絮:「?」


下了牌桌,夜深人靜之時,我就更思念江望。


戰場之上,少有音訊。


除卻一月一次的電報,我更多地就隻能在報紙上見到他了。


他每次給我發的電報,也都很簡潔。


一點不似我當初給他的那封家書。


聲情並茂,蕩氣回腸,面面俱到。


現在想來也覺得完美,不會因為當初沒發揮好而睡不著覺。


窗外的老樹禿了頭,衣服也越穿越厚。


冬天要來了。


我越來越懶得起身,整日窩在暖洋洋的被窩裡,隻有一動一靜兩個狀態。


靜態是躺著,動態是翻了個身。


三姨太誇我,頗得她的真傳。


陳南絮卻愁壞了。


她覺得我可能是病了,四處為我延醫問藥。


四姨太說,她幼時讀過幾本醫書。


這兩人一拍即合,籌謀著給我治病。


我覺得,可能是想毒死我。


再躺一日,明日就起床吧。


26.


今天落了雪。


這是雲城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一覺睡到天亮,拉開窗簾時,才發現天地都白了。


前些時日給江望寄去的冬衣該用上了吧?


該發封電報去問問。


我擁著被子回到床上,正納悶陳南絮今天怎麼不來鬧我,忽聞門口由遠及近地傳來哭聲。


「?」


開……開席了?


房門被打開,我傻不愣登地坐在床上,臉也沒洗,頭也沒梳,猝不及防地迎接了江少帥的凱旋。


陳南絮想跟進來,被極有眼色的三姨太一把拽了回去。


「走,我們去看《洗冤錄集》!」


她眼疾手快地把門也給帶上了。


江望站在我床前。


許久不見,他又瘦了。


新冒出來的青色胡茬也沒刮幹淨,邋裡邋遢的。


我突然又覺得,這樣的他,有點高攀我的意思了。


「你……」


「你……」


我和他默契地開了口,又同時閉上嘴。


「你先說。」


他謙讓道。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記起了我洋洋灑灑罵他的那一大段話。


不見面還好,見了面,怎麼想都尷尬。


萬一他記著這仇,要報復我怎麼辦?


湊巧三姨太沒拉住陳南絮,一個不防,叫她探進來半個頭:


「姐夫,我姐病了,你要溫柔點待她!」


話音剛落,門又被重重地拍上。


「你病了?什麼病?」


我靈機一動,對著他裝傻充愣:


「你是誰?」


江望:「?」


27.


我失憶了,我裝的。


我記得三姨太、四姨太、陳南絮,可我唯獨不記得江望。


因為這幾人之中,我罵江望罵得最狠。


我們洗漱完畢,坐在桌前用早餐。


陳南絮問我要不要去外面玩雪,我欣然答應。


江望冷著臉替我回絕了她。


「青容尚在病中,別外出受了風寒,就在家裡看看雪景吧。」


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吃完早飯,立刻回被窩。


多的話一句也不與他說。


他倒好,慢悠悠地去雪地裡散了一會兒步,回來時給我帶了一碗湯藥。


「把藥喝了。」


「不喝。」


「喝了,對身體好。」


「你誰呀你,憑什麼命令我?」


我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他。


「我?」


江望在我床邊坐下。


他做自我介紹:


「沈青容,我是你爹。」


我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個巴掌呼上去。


「江望我【嗶——】告訴你,別【嗶——】以為我病了你就能蹬鼻子上臉,【嗶嗶嗶——】,我是你爺!你是我孫!」


罵完我才反應過來。


我尚在「病」中。


我訕笑:「你帶來的藥效果不錯,我的失憶一下子就好了,嘿嘿。」


他一伸手,我立刻乖乖地去他懷裡趴著。


聽他的聲音,在我頭頂。


溫暖又堅定:


「青容,我也很想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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