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日本人腳步微頓,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又繼續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
「陳小姐放心,這件事傳不出去。」
他們離我們藏身的衣櫃越來越近。
再有一步,就能發現裡頭藏了人。
日本人的手伸出來,距離衣櫃的把手,僅半寸之遙。
23.
陳南絮已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三姨太不知何時松了手,我看見她無聲地張開嘴。
依照口型,應當在說:
「算了,開擺。」
衣櫃外,他們夠到了把手,正要開門。
就在這時,「砰砰」兩聲槍響。
陳南絮抱著腦袋尖叫著躲到一旁,日本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咽了氣。
他們的屍體順著衣櫃滑下。
江望,站在門口。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大步走來,拉開衣櫃,擁我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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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青容,我來晚了。」
他身上滿是血腥氣。
以前我最討厭這種味道,可放在江望身上,我忽然又不討厭了。
我趴在他肩上,小聲地問:
「我們安全了嗎?」
「安全了,此處已全部由我的人接管。」
他越摟越緊,恨不得將我整個人都融入他的血肉之中。
他仿佛喃喃自語:
「幸好你沒事。」
「……你再不松手我就有事了。」
我才出虎穴又落狼窩。
沒被日本人打死,險些被江望悶死。
活到今日,屬實算我福大命大。
回家的路上,江望挨得我很近。
並不寬敞的車廂裡,溫度不斷向上攀升。
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往旁邊挪了挪,被江望撈了回來。
「別躲。」
一來二去地折騰,我們倆反而更親密了。
我輕咳一聲,沒話找話:
「你不是出雲城了嗎?」
「路上恰巧有事耽擱了一下,還未走遠,副官來電說你失蹤,我就趕回來了。」
「副官是如何發現我失蹤的?」
「他說你命他抄寫家書,抄完了得交由你再檢查一遍,他去找你時,發現你人不見了。」
哦對,「家書」。
我坦坦蕩蕩,句句發自肺腑的「家書」。
我:「你看了嗎?」
江望:「尚未,等我回去再……」
我:「你別看了。」
江望:「?」
我又指了指後頭跟著的黑色轎車。
明明一輛車能坐三四人,不知為何,江望卻叫三姨太坐到了後面那輛車裡。
他說,開來了這麼多輛車,如若都擠在一輛,豈不浪費?
我是沒想明白浪費在哪裡。
我問:「三姨太如何跟來一起救我了?」
「三姨太說,有人假借她的名頭綁了你去,她也有責任。不來救你,她良心難安。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四姨太當時在她房裡,逼她與自己一起讀四書五經。」
我:「……」
我還想再問問陳德生與二姨太的情況,但江望卻不許我再問了。
「你問了這麼多人,就不關心關心我嗎?」
「關心你什麼?」
「關心我,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補償,需不需要你——以身相許。」
江望的臉近在咫尺。
街道上的燈火星星點點,皆落入他眼眸。
我可能是暈車了。
竟覺得頭暈目眩,車窗外的聲音,拂過臉頰的夜風,是一絲也察覺不到了。
這一刻,我的世界裡隻剩下一個人。
而那個人鄭重允諾我:
「你不愛做陳幺幺,那就不做了。
「從此以後,你就是沈青容。」
24.
江望陪了我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好好地與我告了別,繼續奔赴前線。
我做賊心虛。
江望剛出門,我立刻去昨日存放「家書」的地方銷毀罪證。
找了半天,啥也沒有。
正納悶呢,隔壁的電話「鈴鈴鈴」地響起來了。
聽筒那頭,居然是江望的聲音。
也不知道他在誰家裡給我打來的,我還聽見了別人的笑聲。
江望就在這般喧鬧的環境裡,鎮定自若地告訴我:
「家書我看了。」
「……」
「寫得很好,為夫很感動。」
「……」
電話另一端的笑聲更大了。
江望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叮囑我:
「在家裡好好待著,近來不太平,沒事莫要出門,我加派了人手保護你。」
「……」
「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江望。」
「嗯?」
「我想你了。」
笑聲戛然而止。
那人好像還罵了一句什麼。
我聽不清,隻聽見他又傳來一聲痛呼。
想來是江望終於忍不下去了。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掛斷了電話,我臉上發燙。
一面深呼吸,一面把手掌貼在臉上降溫。
定了定心神,順手拿起桌上的早報。
報紙上寫,陳德生死了。
被歹人襲擊後送往醫院救治,原本已經救回來了,卻在夜半突發惡疾身亡。
起初,我還道是江望做的手腳。
可當陳南絮拎著個小皮箱站在我家門口時,我才知道,原來是她。
沒了二姨太,這回她進不來。
她像隻小兔子一樣,再沒了宴會上的囂張。
可憐巴巴地扒拉著鐵門,「姐姐姐姐」地喊我。
「姐姐,我沒有家了。」
「進來吧,我還活著呢。姐姐家就是你家,說什麼晦氣話。」
門口的軍官依言放人,陳南絮蹦跳著地跟在我身後,嘰嘰喳喳:
「姐姐,我住哪個房間?
「我和你住一間房好不好?就像小時候一樣,打雷了我害怕,你還會拍我的後背安慰我。
「姐姐,我不想嫁給美國人,他年紀大,長得醜,又花心又詭計多端。你不會把我送給他的,對不對?」
我瞥了她一眼,她立刻捂住嘴。
「我不說話了,姐姐,你別趕我走。」
「我不趕你走。」
我沒好氣地說:
「你可知十六年前我為何離家?」
陳南絮低著頭,老老實實地回答:
「知道,因為父親要把你送給日本人。」
「那你又是為何殺了他?」
「因為他對你做出了那樣過分的事情,還想將我也賣給美國人。」
她小聲嗫嚅:
「更何況,這些年來,他對我也不好,動輒打罵,在我的飯菜裡下毒,叫我沒有力氣逃跑。還將我領去不同的宴會,讓不同的人用齷齪的目光打量我……我就像個商品一樣!」
我摸了摸她的頭:
「好了,都過去了。」
陳南絮在我懷裡抬起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所以,我能不能和姐姐住一間房?」
25.
聽聞二姨太投奔了日本人,便再也沒了音訊。
我沒有刻意差人去打聽她的下落。
亂世之中,活著已是不易,並非人人都能有結局。
沒了二姨太,有了陳南絮,我們四人照樣夠湊一桌牌。
雖然陳南絮挺笨的,經常詐胡,但兩位姨太都很喜歡她。
為表親近,四姨太甚至送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洗冤錄集》。
據說,是元刻本,珍貴得很。
陳南絮收到那天,腿都軟了。
她哆哆嗦嗦地捧著書來找我,問我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四姨太生氣了,要將她分屍。
我說:
「傻孩子,怎麼會呢,你天天在牌桌上跟個散財童子一樣輸那麼多錢給我們,我們稀罕你還來不及呢。」
陳南絮:「?」
下了牌桌,夜深人靜之時,我就更思念江望。
戰場之上,少有音訊。
除卻一月一次的電報,我更多地就隻能在報紙上見到他了。
他每次給我發的電報,也都很簡潔。
一點不似我當初給他的那封家書。
聲情並茂,蕩氣回腸,面面俱到。
現在想來也覺得完美,不會因為當初沒發揮好而睡不著覺。
窗外的老樹禿了頭,衣服也越穿越厚。
冬天要來了。
我越來越懶得起身,整日窩在暖洋洋的被窩裡,隻有一動一靜兩個狀態。
靜態是躺著,動態是翻了個身。
三姨太誇我,頗得她的真傳。
陳南絮卻愁壞了。
她覺得我可能是病了,四處為我延醫問藥。
四姨太說,她幼時讀過幾本醫書。
這兩人一拍即合,籌謀著給我治病。
我覺得,可能是想毒死我。
再躺一日,明日就起床吧。
26.
今天落了雪。
這是雲城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一覺睡到天亮,拉開窗簾時,才發現天地都白了。
前些時日給江望寄去的冬衣該用上了吧?
該發封電報去問問。
我擁著被子回到床上,正納悶陳南絮今天怎麼不來鬧我,忽聞門口由遠及近地傳來哭聲。
「?」
開……開席了?
房門被打開,我傻不愣登地坐在床上,臉也沒洗,頭也沒梳,猝不及防地迎接了江少帥的凱旋。
陳南絮想跟進來,被極有眼色的三姨太一把拽了回去。
「走,我們去看《洗冤錄集》!」
她眼疾手快地把門也給帶上了。
江望站在我床前。
許久不見,他又瘦了。
新冒出來的青色胡茬也沒刮幹淨,邋裡邋遢的。
我突然又覺得,這樣的他,有點高攀我的意思了。
「你……」
「你……」
我和他默契地開了口,又同時閉上嘴。
「你先說。」
他謙讓道。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記起了我洋洋灑灑罵他的那一大段話。
不見面還好,見了面,怎麼想都尷尬。
萬一他記著這仇,要報復我怎麼辦?
湊巧三姨太沒拉住陳南絮,一個不防,叫她探進來半個頭:
「姐夫,我姐病了,你要溫柔點待她!」
話音剛落,門又被重重地拍上。
「你病了?什麼病?」
我靈機一動,對著他裝傻充愣:
「你是誰?」
江望:「?」
27.
我失憶了,我裝的。
我記得三姨太、四姨太、陳南絮,可我唯獨不記得江望。
因為這幾人之中,我罵江望罵得最狠。
我們洗漱完畢,坐在桌前用早餐。
陳南絮問我要不要去外面玩雪,我欣然答應。
江望冷著臉替我回絕了她。
「青容尚在病中,別外出受了風寒,就在家裡看看雪景吧。」
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吃完早飯,立刻回被窩。
多的話一句也不與他說。
他倒好,慢悠悠地去雪地裡散了一會兒步,回來時給我帶了一碗湯藥。
「把藥喝了。」
「不喝。」
「喝了,對身體好。」
「你誰呀你,憑什麼命令我?」
我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他。
「我?」
江望在我床邊坐下。
他做自我介紹:
「沈青容,我是你爹。」
我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個巴掌呼上去。
「江望我【嗶——】告訴你,別【嗶——】以為我病了你就能蹬鼻子上臉,【嗶嗶嗶——】,我是你爺!你是我孫!」
罵完我才反應過來。
我尚在「病」中。
我訕笑:「你帶來的藥效果不錯,我的失憶一下子就好了,嘿嘿。」
他一伸手,我立刻乖乖地去他懷裡趴著。
聽他的聲音,在我頭頂。
溫暖又堅定:
「青容,我也很想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