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抹抹眼淚,拿著早備好的藥給他塗抹:「為什麼要救我,明明我都死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你本就不該死,該死的是齊鈺,我隻是把一切拉回正軌。」
「可我死了數月還能復活,這倒行逆施之舉,能這麼容易做成?若是如此,豈不人人可以死而復生?」
他眼睫顫了顫,輕咳一聲:「對旁人來說難,對我便不難。」
我有些狐疑:「當真?」
他「嘶」了一聲,委屈巴巴:「姐姐,你弄疼我了。」
我忙噤了聲,專心致志給他上藥。
15
這幾日,齊珞原本在王府裡好好養傷,這天卻忽然叫我給他做紙鳶。
「這都七月了,哪有人這個時節放紙鳶啊?」
雖然嘴上嗔他,我手上的動作倒是沒停。
他拖著小椅子在旁邊給我,言辭幽怨:「小時候,你專門給齊鈺做過紙鳶,我也想要你親手做的。」
我的動作頓了頓,聲音也放輕了些:「罷了,我與他還做過好些事情,以後慢慢補給你,什麼騎馬、踏青、逛花燈……」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目光也越來越灼熱。
我才想起,難怪我沒了記憶的那段時間,他要我陪他作畫、做花燈、看星星、賽馬,所以他從一開始,便已經在讓我補給他專屬於我和他的回憶了。
他笑著將一旁的漿糊遞給我,忽然道:「過幾日,我會支使些人送你去江南,日後便在江南定居,不要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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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莫名其妙的死而復生,肯定不能再做回什麼女將軍了,他將我送走,讓我安穩活下去,這安排我懂的。
可是他這話說的,總讓我心中不安。
我放下手裡的竹條,看他:「隻有我去?你呢?」
「我也去啊。你莫不是想甩掉我?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救活你,我得賴著你一輩子才行。」
他玩世不恭地跟我調笑,我卻笑不出來。
「你沒騙我?」我扳正他的身體,直勾勾看著他,「其實,死而復生的法子,是一名換一命是不是?」
他的指尖顫了顫,笑:「想多了,哪裡會有這樣的陰邪之法。」
「你用了齊鈺的命,換我的命對嗎?」
「……」
「所以自他身亡那刻起,我才沒有再變回石墩子,對不對?」
他垂下頭,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緒:「你猜的都對。我對這皇室沒什麼牽掛,他害死你,我就讓他償命罷了。」
「謀反,不光是他治國有失,更是因為,我想替你報仇。小豬,你怪我嗎?」
16
我哪裡會怪他。
於公而言,南楚朝堂被齊鈺的表舅平昌侯把持,酷吏當道,橫徵暴斂,早已民怨載道。
齊鈺看不見嗎,他看見了,可是他脫離不了平昌侯的掌控,也需要依靠平昌侯的支持。
而於私而言,我同他早已沒了兒女情長,他卻親手陷害我朱家忠良,致使六千士兵葬身涼城,這樣的君,不忠也罷。
送我去江南那天,齊珞親手將我抱上馬車,反反復復囑咐。
我輕輕捶了他一下:「這樣啰裡吧嗦,就跟以後再也不見了似的。」
他目光沉沉,像是把我的輪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我的臉被捧住,他在我額頭輕輕印上一吻:「那我先蓋個章,省得我處理完京城事務後去江南,反而你不認我。」
我嘴角不自覺上揚:「那你可要快些來,不然我可就不認你了。」
他笑著應好。
馬車帶起滾滾煙塵,他站在城門口,我探出窗回望他,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淹沒在塵埃裡。
好似自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17
我來江南已兩個月,齊珞卻一直沒來,每次給他寫信,都敷衍我說盡快會來。
索性闲來無事,他從京城給我帶了好些東西,我便自己動手整理,打發些時間。
直到我發現了一個舊箱子,還上了兩道鎖。
這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三兩下撬開了鎖,裡面的東西卻越看越熟悉。
我親手做的牛皮馬鞭,護膝,邊關帶來的土罐子和毛毡子,在京城跟安陽郡主學的送給齊鈺的荷包,還有親手給齊鈺做的花燈和紙鳶……
這些,皆是曾經送給齊鈺的,如何會在齊珞這裡。
我心中有疑,忙叫了隨行管事過來。
管事自稱從齊珞一出生便跟在他身邊,看了這舊箱子的東西後,沉吟片刻道:
「實不相瞞,有些是王爺撿的,有些是……死了的那位送的。」
「王爺小時候,在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那位時常扔出些東西,王爺就會去撿,後來被那位看到後,也專門送給王爺過。」
原來如此。
如今,我對自己的心意被齊鈺糟踐已無感覺,卻在看到齊珞將與我有關的東西視為珍寶時,心疼不已。
我正要將箱子裡的東西放好,沉默了許久的管事倏忽跪地痛哭。
「姑娘,您去京城看看吧,王爺待您一往情深,您駐守邊關時,王爺每月都命老奴給您寄京城的玩意,他日日都想著您的。求求您,好歹給他收個屍!」
我驟然站起身來,如墜寒潭:「你說什麼?!」
18
我到京城得知,新皇帝已頒布旨意,為我涼城之戰還了清白,同時也為死去的六千士兵的家眷發放撫恤津貼。
可是齊珞沒了,在我離開京城去江南的那天。
我忽然想起,那天是他口中,那個符所需的第四十九日。
我沒有找到他,連肉身都找不到。
我去了郊外那座山上隱藏的小道觀裡,那位我在混沌之中看到的老道士,靜坐在竹屋內,似早就在等我來。
「求求您,您能救活我,也定能讓齊珞活!」我捧著黃金哽咽乞求。
老道士閉著眼,聲音無波無瀾:「他的命,早綁進了你領口的那個玉墜子裡。如今四十九日已過,他已魂飛魄散了。」
我愕然抬頭:「不是齊鈺的命嗎?若非是齊鈺,我怎麼會不到四十九日,便一直是人形?」
「他本可以投胎轉世,但是他選擇了用魂飛魄散換你今生長壽平安,你提前化人形的日子,便是他消散的過程。」
我全身像被抽光了力氣跌在原地。
腦海中浮現出城門相別那日,他隱沒在塵埃裡。
那竟是我見他的最後一眼。
19
老道士離開了京城,我回到江南,為齊珞建了衣冠冢。
秋去春來,我親手給他做了好些樣式的紙鳶。
花燈節將至,我又學著做了好些江南圖樣的花燈。
此後年年都做,如今已做滿了一個屋子。
在江南這些年,我經歷了三次水災,遷了五次宅子,還收養了兩個孩子,一個叫齊思君,一個叫齊思念。
思君恭謹端方,長大後做了秀才。
思念天真活潑,做得一手好糕點,開了一家遠近聞名的糕點鋪。
後來,思念嫁人,思君娶妻。
至今日,我連重孫都有了。
我這一生,順遂如意,子孫滿堂,我沒有辜負齊珞對我的期盼——長壽平安。
又是一年七月至,我老得已經彎折不動竹條,做完這最後一個紙鳶,孫兒扶我到河堤柳岸放紙鳶給我看。
微風徐徐,水波漣漣,日光透過斑駁的樹枝印在我的臉上,眼角不自覺沾染了湿意。
我看向遠方,那記憶中的少年郎好似越過了幾十年的時光在笑著看我。
他說:「小豬,我帶你回家。」
我說:「好。」
(正文完)
番外——齊珞篇
1
無淵道長說,需要尋一個有鎮壓四方之威的物件,才能存下一個將軍魂魄。
思來想去,除了玉璽,大概也就鎮宅石獅了。
結果道長不知怎的,將魂魄存入了石獅下的墩子。
齊鈺也許探聽到了我找道士的事情,他故意命我在九王府操辦太後壽宴,他想來看看,是否真的有異象。
道士說,壽宴那夜,朱炆意將會慢慢化為人形。
於是我故意碰到侍女的酒盞打湿衣裳後離席,從大門到後院,我每個地方都要看一遍,我怕我不是第一個見到她的人,也齊鈺碰到她。
小花園裡的假山後面,我看著她來不及吞咽地啃著豬蹄,這一切如做夢一樣,我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
我躲在廊柱後默默看著,想起她死後被剖開的身體裡,滿肚子都是樹根土礫。
心裡疼得像漏著一個窟窿。
直到遠處響起腳步聲,我不得不出聲打斷她吃東西的動作,可我該說什麼呢?
我太緊張了,我知道她記不得一切,我怕說出實情嚇到她,我隻得裝作與她初見一般,將她帶走。
萬幸我逆著光,她應當看不出我哭過,也看不出我緊張。
進了廂房,我沒想也沒敢親她,我隻是想抱抱她,抱住這個我喜歡了好多年的女子。
可是我好像嚇到她了,我思索了兩日,才想到如何讓她能每日光明正大來見我。
後來我讓她陪我賽馬,給我做花燈,逛燈會,陪我讀書作畫,那樣美好的日子,在以前的記憶裡,都是專屬於齊鈺的,而今這些都有了我的身影。
2
五歲時我第一次見朱炆意,那時候她已經和齊鈺相識一年,我晚了一年,所以她的眼裡隻看得到齊鈺。
在宮裡,人人守著規矩,四四方方的宮院像吞噬人的血盆大口。
在這種地方長大的齊鈺,沒見過這樣生動又明媚的女子,而我自然也沒有。
被她吸引,對我和齊鈺而言像命中注定。
我那時覺得,這個姐姐可真好,她總有好多京城沒見過的小玩意,講的故事也生動有趣。
沒有話本子裡那些因為有了救命之恩所以才對其心生愛慕的情節,我對她,就是從好奇到有好感,再到心生愛意。
在春日融融的柳岸河堤,她對齊鈺揚起明媚動人的笑容時,那笑容也深深印入我的心裡。
直到我發現,她親手做的護膝,被齊鈺讓內侍扔掉,我偷偷撿了回來。
那是她親手做的東西,也是她隻因為齊鈺才會做的東西,旁人都沒有,可他卻不珍惜。
後來,她每送齊鈺一樣東西,齊鈺溫柔和煦地收下後,轉身就扔了,我像小偷一樣撿回,好像這樣就能一並偷到她的喜歡。
然而我的舉動被齊鈺發現了,他居高臨下嗤笑我:「孤施舍給你的,你才能拿。」
那時他已經被立為太子,沒做太子前,他想娶朱炆意,可成為太子後,他有了更好的選擇。
他肆無忌憚糟踐她的真心,又怕我在她那裡多嘴壞了事,於是在某天賽馬時,他把我丟到了山裡。
我是個不得寵的皇子,也沒有母妃,那個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月黑風高的夜裡,縱馬尋來的朱炆意,像是從天而來的仙女。
後來安陽郡主提起此事,說是朱炆意發現我那天沒有跟他們一起出馬場,她執意上報給了父皇,與禁軍一同搜山搜城。
那之後,我意識到我與齊鈺之間權力的懸殊,我決定要與齊鈺爭上一爭。
她隨她父親出徵後,我哄得父皇彌留之際給我封王開府,京城最有名的煙花之地萬花樓,背後的東家是我。
我靠它收集信息,傳遞消息,我要這京城,都在我的耳目之中。
3
我自欺欺人地享受著不曾記得一切的她,直到帶她去品珍樓吃飯,遇到了在樓下替她打抱不平的安陽郡主。
所有人都認為, 是朱炆意害死了那六千士兵,沒有保住涼城, 可偏偏往日裡喜歡與朱炆意鬥嘴不合的安陽郡主,不相信這一切。
我也不信,因為萬花樓的情報網早將一切真相探查給了我, 所以第二天我便去找了安陽郡主。
我告訴她真相,要她配合我謀反。
況且朱炆意的情況也等不了了,她想睡覺的時間愈發變長,再不拿到換命的符, 她還是會死。
帶她去見無淵道長的前一晚, 我誘哄著她醉酒, 然後問出那句「要不要試試喜歡我」。
不要再喜歡齊鈺,去試試喜歡齊珞好不好。
這句話在她及笄那年就藏在心底,終於趁著夜色濃重、醉意朦朧之際說出口。
那夜,我嘗到了此生最甜的酒。
4
無淵道長提醒我, 符一旦到了她身上,我與她之間便隻剩四十九日可共生。
四十九日換她此生長壽平安, 很劃得來,我心滿意足。
我做足了這不到五十日裡的安排, 哪幾日用來謀反替她報仇, 哪幾日整頓朝事, 哪幾日與她相處,相處時又要做什麼。
我不想浪費一瞬能和她在一起的時間。
那四十多個夜裡, 我寫了無數封很「敷衍」的書信。
等她去了江南,這些書信會間隔的寄給她, 直到她發現我一直不出現,然後把我當成負心人忘掉。
看著她去往江南的馬車愈行愈遠,我一步一步力不從心地走向皇宮。
「你是何人?」他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
「「他」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番外——齊鈺篇
齊鈺的母妃曾是皇帝最寵愛的女人, 她被絞死那日,齊鈺跪在議政殿外求皇帝開恩。
皇帝不但沒有開恩,還帶著他親眼去看了他母妃被絞死的場面。
齊鈺害怕得渾身顫抖,他問皇帝:「父皇,母妃不是您最愛的女人嗎?」
「您為什麼要殺死自己最愛的女人?」
「父皇,以後兒臣長大了, 也要殺掉自己愛的女人嗎?」
皇帝沒有回答。
那是一場朝堂黨爭而牽涉的後宮慘案。
為了打壓日益目中無人的齊鈺母妃的母家,齊珞的母妃在御花園賞荷時落水而亡, 有內侍證實, 是齊鈺母妃推的。
真的是她推的嗎?兩位妃子都已身故,死無對證, 留下的兩個孩子,卻早已將彼此恨之入骨。
皇後無子,齊鈺是長子,順理成章走上了太子之位。
後來, 他選人用人時, 比起是否喜歡,他隻看重是否對自己有用。
高處不勝寒,齊鈺漸漸明白了已逝的父皇。
涼城失守,朱炆意已死在涼城。
他聽到傳報時, 忽然想起了母妃死的那天,他問皇帝的那句話。
「以後兒臣長大了,也要殺掉自己愛的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