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應該說,正因為昆侖君接受了,旁人才沒有了任何質疑的餘地。


可如今,那些被她抹消掉的痕跡,似乎又在她身上一點一滴地死灰復燃了。


讓人驚喜,又叫人不勝惶恐。


漆飲光仔仔細細地盯著她,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直到沈丹熹厭惡地皺起眉,眼中冒出火光,斥道:“別這麼看我,惡心死了,你不給的話,那我就自己取了。”


左右那都是屬於她的東西,取前問他一句,已經算是給他臉面。


漆飲光慌忙按住後腰,妥協道:“不勞殿下動手,我這就取來給你。”


他連退數步,匆忙轉身走進一處樹叢背後,掀開衣擺,化出尾羽,妖力將每一縷羽毛都染上瑩瑩的藍光,忍痛拔下一根,將羽管上的血擦淨才出來遞給她。


孔雀翎一脫離他的身,落在羽上的標記立即化作金絲,纏裹上中間羽管,鎖住羽上妖氣的同時,也斬斷了他跟翎羽之間的聯系。


這就是從前的她烙下的標記,如此霸道。就和她的人一樣,沈丹熹對自己所有的東西,從來都無法容忍別人染指分毫。


她用術法將這一支雀翎縮小,變作一枚簪子,插入烏黑的發髻上,施施然往山林深處走去。


密陰山地界遼闊,草盛林深,山林中縈繞著驅之不散的怨瘴之氣,濃霧之中妖魅橫生,孔雀翎上強大的妖氣能震懾妖邪,令尋常妖物不敢靠近。


沈丹熹往霧裡越走越遠,身形逐漸變得模糊。


漆飲光聽話地等在原地,在瘴霧徹底掩蓋她的蹤跡前,抬步試圖尾隨上去。


他腳步剛一動,霧裡的影子忽而回頭,冷冷地看向他。


漆飲光訕訕停步,正想找個理由解釋,便見那瘴霧半遮半掩的身影如水波一樣搖晃了一下,猝然消失,一片葉從身影消失之處飄落下來。


他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綠葉,在葉片上看到了銘文字符,“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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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何時施展的術法,他竟全然不知。


密陰山這樣大,濃霧彌漫,隻耽擱這麼片刻工夫,再想找她已是不可能。漆飲光捏著這片葉走回原地,隻能乖乖等待。


剛拔完尾羽的屁股隱隱作痛,可他唇角含笑,心髒因方才在她身上發現的一點舊日痕跡而急促地跳動著,忍不住闔上眼,將這一路以來的經歷,從記憶裡掏出來,再一次反復咂摸。


他越是咂摸,心跳便越是雀躍,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實在令人迷醉,又叫人惶恐,哪怕隻是一點微小的痕跡,都足夠他反復回味許久。


“沈丹熹……”


漆飲光摩挲著手中這片綠葉,來回描繪過葉片上刻下的銘文,將它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


半個時辰後,沈丹熹就從山裡出來了,表情沉冷得能嚇跑山中所有鳥雀。


她沒有找到想找的人,驅使他化身為鳥,在密陰山上盤旋,天色漸亮後,發現了山腳城池中的異狀,才俯衝入城。


入城後,沈丹熹的表情舒緩很多,很快便找到城中這一家不起眼的裁縫鋪來。


沈丹熹對他戒備頗深,並不許他跟隨,漆飲光隻能坐來裁縫鋪對面的早食攤等她。


顯然,對面之人用了術法隔音,讓他探聽不到她與裁縫鋪的老媪都說了什麼,隻能勉強看清她們嘴唇在動,費力地想要從唇語辨別出話音來。


“魂……”漆飲光託著腮,模仿她的唇形發音,沈丹熹倏地抬眸,警告地朝他看來一眼。


早食攤上的水汽忽而濃稠起來,彌漫上街面,將他的視線擋回。


街上穿行的人,卻毫無所覺。


第10章


裁縫鋪裡,沈丹熹拖來一張條凳,同岑婆一起坐到門前。


說道:“這座密風城早在十年前就覆滅在北狄鐵蹄下,增援的魏家軍也在城外五十裡處的峽谷內全軍覆滅,這滿城的人十年前便死了,若不是你將他們的生魂和肉身織在一起,他們早該化為白骨。”


岑婆對她的話語無動於衷,依然耷拉眼皮,眯縫著渾濁的眼,費力地縫補手裡那一件舊衣。


她的視力已不太好了,縫補一樣東西極慢,別的裁縫鋪一刻鍾就能縫補好的衣裳,在她手裡,要兩三天才能補好。


是以,這家裁縫鋪的生意極差,大半天過去,除了沈丹熹,沒有一個別的客人。


但岑婆顯然不太歡迎這個唯一的客人。


沈丹熹也不惱,眼睛盯著她手中穿進穿出的銀針,繼續道:“岑婆,你是陰司之魂,曾在無間地獄裡任職,當知道,這些魂就算是枉死之人,也有他們該去之地,不應該久留人間。”


岑婆的動作倏地一頓,半晌後,終於抬起頭來,浮於眼珠上的渾濁褪去幾分,眸中隱含精光,仔細審視著她,問道:“你是什麼人?”


她原以為眼前這個姑娘又是某個玄門的修士,可人間修士絕無可能知道她的來歷和身份。


沈丹熹並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當然有眉心禁令在,她也無法暴露自己真身。


她本就是由昆侖的山川之精孕育而生,昆侖之山,為萬山之祖,昆侖之水,為江河之源,隻要她想,她可以將自己的氣息融入任何一處山水。


這世間,山有千重,水有萬條,無人能在千山萬水中尋蹤。


沈丹熹道:“我隻是一處無名之山的仙靈。”


岑婆放下手裡活計,終於不再裝傻充愣,直言道:“你既知道我的來處,那也應該知道,老婆子手裡的針是將魂魄織入刀山火海,油鍋血池,讓他們承受無盡折磨的刑具,就算織魂,老婆子也從不織活人身。”


沈丹熹來之前便已料想到她不會輕易答應自己,於是道:“我知道岑婆久居人間是因為什麼,你若為我織魂,我可為你實現心中所盼。”


岑婆聞言笑起來,面龐上的皺紋縱橫交錯,愈發深刻,她笑了一會兒,倏而停下來,說道:“你一個小小的仙靈,豈敢誇下這樣的海口。”


“岑婆想岔了,我一個小小的仙靈當然沒辦法助你重入輪回,再世為人。”沈丹熹看過岑婆的卷軸,知曉她的生平。


她原本隻是這邊城中的一個普通人,一生勤懇,壽盡而終,本該踏入輪回,走向自己下一世。可下葬之時,不知何故,觸動了深埋在密陰山中的一樣神器。


當年叛神作亂,以至天塌地陷,天界和冥府都有不少神器散落人間,難以尋回。密陰山這一樣神器,便是當年散落人間的其中之一。


神器與新喪之魂結合,成就了現在的鬼仙,岑婆。


神器成就了她,亦束縛了她,說到底,岑婆也不過是神器的載物罷了,她身負神器,再無可能輪回轉世。


連冥府都無法將織魂針從她魂內剝離出來,斬斷兩者之間的聯系,她又怎麼可能做得到。


沈丹熹看一眼岑婆手中銀針,從袖中掏出一根枯枝,手指從枝上滑落,話音蠱惑,直往人心間最痒處撓去。


“但是我學過一種回春之術,可以讓你每日有一個時辰能同活人一樣,享五谷,知五味,感受到春霧寒涼,夏日灼膚。”


沈丹熹修為折損七成,有許多高深的術法她已經使不出來,好在這一個術法與她本源相通,三成修為施術足夠為岑婆每日換來一個時辰。


街面上的水霧忽然散了開去,收攏回早食攤的灶爐旁,攤主已在為漆飲光煮第三碗餛飩。


滾沸的湯鍋裡,十來個餛飩上下翻滾,皮兒被煮得半透明,顯出內裡飽滿的肉餡顏色來。


岑婆日日面朝著早食攤,坐在門口縫她手裡的這件破褂子,水霧就算飄過來,也嗅不到食物的滋味,但岑婆依然日日望著,直到對面收攤,她才閉門。


這一日,裁縫鋪比食攤先關了門。


漆飲光見對面打算關門,立即站起身來,然而一街相隔的人看也沒看他一眼,等岑婆闔上門扉,兀自跟在岑婆身後,往裁縫鋪後堂走。


合攏的門縫裡隻能看到她如春花一樣鮮豔的衣裙,很快,那一抹色澤隱入後堂黑暗處,再看不見了。


漆飲光盯著黝黑的門縫,門上插著一枝盛放的桃花枝,淡笑一聲,重又慢慢坐回長凳上。


裁縫鋪後堂那一間屋子其實並不深,四面都沒有窗,亦沒有燈燭照亮,屋內是一片純粹的黑,沈丹熹踏入其間時,袖擺微揚,一盞琉璃燈已懸在身前。


岑婆感知到身後火光,回頭看來一眼,並未多說什麼,繼續在前方引路。


沈丹熹跟在她身後走了許久,城中人聲逐漸被鳥雀之音替代,山野之間的春霧浮在四周,春霧深處露出一座低矮的墳包。


此間主人回歸,周圍草木簌簌作響,枝葉搖蕩間,竟無比靈活,像在歡迎岑婆和隨她而來的客人。


今早天未亮時,沈丹熹入密陰山,便是來這裡找過她。


那時這些草木對她可不算客氣,還試圖扭曲環境,阻止她朝那一座墳包靠近。


不過這些草木大約修煉不精,那些小把戲或許能蒙混普通人,卻攔不住沈丹熹。沈丹熹到了墳前,發現墓中是空的,才又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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