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婆略一沉默,回道:“織魂。”
沈瑱神情沉斂,若有所思,指腹輕輕摩挲。
宋獻看了眼昆侖君的神色,代為開口道:“麻煩岑婆說得仔細些,是如何織魂?難不成是魂魄出了問題,需要織補?”
岑婆啞聲笑了笑,就地倚靠上一塊山石,說道:“老婆子又不是醫官,治不了魂上的毛病。”
她指向周圍草木,“我隻能像這樣,將魂魄織於某物之上,那位姑娘來找我,隻為一事,就是讓我將她的身魂織合,牢牢綁在一起。”
肉身與魂魄,本就該是緊密相合的,這是天經地義的法則,又何需再借助外力捆綁在一起?除非,除非……
宋獻聽完,驀然想到一種可能,驚疑不定地轉頭朝昆侖君看去。
這個想法實在太過驚駭,他根本不敢問出口,試問這世間能有誰有那個能力奪舍昆侖神女?
沈瑱面色無有波動,讓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聲線也未有起伏,還是如先前一般平靜地問道:“她的魂是她的麼?”
“是。”岑婆篤定道。
沈瑱與宋獻從密陰山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一道流光再次破空而來,落入宋獻手中。
他看了一眼竹簡,快走兩步,來到沈瑱身側,稟報道:“主君,殿下當眾宣布,要同阆風山主解契。”
聽到此言,沈瑱皺起眉,“壓住此事,勿要傳了出去。”
宋獻將竹簡雙手奉上,上面詳細寫了當日發生的事情經過,“熹微宮的動靜鬧得很大,引起太多人關注,恐怕壓不住。”
沈瑱接過竹簡,神識往內一掃,清楚了所有細枝末節之處。經歷過羽山少主刺殺神女一事,昆侖上下本就對這一隻孔雀抱有成見,孔雀的法身在熹微宮上一露面,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和警覺。
他收到昆侖傳訊的時候,熹微宮內發生之事想必也早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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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獻問道:“阆風山主與羽山少主一戰,傷得不輕,我們是否要快些回去?”
“有紫绶仙衣在身,外力傷不到他,隻有他自己能傷自己。”殷無覓的心境竟如此之差,讓沈瑱略有些失望,“他自己無法突破心結,我回去又有何用?”
更何況,因神女此番所行之事確實魯莽又不同尋常,先有過錯,沈瑱已算是偏幫他了。
殷無覓以前修行便算得上投機取巧,依靠沈丹熹渡入他體內的仙元,修為進步神速,百年間就從半人半怪的地魅修煉至真仙之境,如今失去仙元,才會重傷至此。
但他雖失去了仙元,可這麼些年,經仙元洗練過的身骨卻還在,早已不同於最初的那一具廢骨。
離開昆侖之前,沈瑱還曾叮囑過他,叫他收斂心神,閉關澧泉,先不要關注外界瑣事,也暫時不要去見神女,以養傷為重。甚至拿出了一枚扶桑仙果,助他保住流散的修為。
他若是聰明,就該好好利用那枚扶桑仙果盡快穩固好本元,養好身體,而不是跑去熹微宮裡爭風吃醋,讓自己傷上加傷。
沈瑱神色沉斂,沿著山中小路慢慢往前走著,似在思索,行了百步之後,才緩慢開口道:“隨我去一趟陰司。”
冥府陰司。
昆侖神君造訪陰司的拜帖前腳剛送到右殿閻司手裡,後腳便有鬼差緊急來報,說神君車輦已到了鬼門關前。
“這麼快?”鬱繪驚訝道,一目十行地看完拜帖,整了整衣冠,領著一行鬼差前往鬼門關迎接。
鬼門矗立於陰陽交界處,鬼門關內為十方幽冥鬼城,鬼門關外則是萬千陰陽道,與人間相通。陽世之人一死,魂魄就將踏上一條陰路,前往鬼門關,跨過鬼門關,便算是入了幽冥地府。
生魂投胎,經六道輪回,最終亦要踏上一條陽道,返回人間。
萬千陰陽道上魂來魂往,互不幹擾。
隻不過,如今人間秩序崩壞,幽冥枉死城亦魂滿為患,一些難以擠上陰路的魂魄,便隻能滯留人間。
昆侖君前往陰司,並不經過魂魄行走的陰陽道,而是有另一條捷徑可以直達鬼門關前。
拜帖已送入鬼城,昆侖君的車輦停靠在鬼門關外等待,透過鬼門隱隱可見參天巨木,巨木之枝盤踞整個幽冥,枝上建造巍峨城樓,屋舍幢幢,煌煌鬼火起伏,綿延無盡頭。
約摸一刻鍾後,一名穿著藍布衣衫,頭戴巾帽,手持折扇,一副儒雅書生打扮的男子,攜一群鬼差從鬼門關裡穿出,快步迎上前來,拱手一禮道:“昆侖神君。”
沈瑱亦頷首回禮,喚道:“鬱繪大人。”
鬱繪一邊迎昆侖君入鬼門關,一邊歉意道:“我剛收到拜帖便立即前來迎接,沒想,還是讓昆侖君久等了。”
沈瑱和氣道:“不妨事,是我來得太過突然,打擾貴府了。”
跨過鬼門關,一行身影飛速穿過長街,眨眼便到森羅殿前。
沈瑱隨鬱繪踏入森羅殿,進了內殿,鬱繪才搖一搖手中折扇,詢問道:“現下正是昆侖大喜的日子,神君怎麼有空造訪我們冥府?”
能讓昆侖君親至冥府的,必定是大事,鬱繪揚手遣散無關人等,才又繼續道:“難道是與人間遺失的帝星魂有關?若是此事,就需要神君再多等片刻了,神君也知,現在鬼城中並不安定,冥主與左殿大人都去了枉死城辦事,還未回來。”
沈瑱搖頭,“非與帝星之魂有關,我此次前來冥府,是想借一樣物件。”
鬱繪聽到與帝魂無關,松一口氣,問道:“神君想借何物?”
沈瑱道:“照魂鏡。”
密陰山中那名鬼仙不敢欺瞞他,但沈瑱並不相信她的片面之詞,必要自己親眼所見才能放心。
鬱繪聽說昆侖君是為照魂鏡而來,面露難色,“神君想借用照魂鏡?這個……”
鬱繪屬實沒料到,照魂鏡在冥府寶庫裡落灰了千萬年,怎麼就這百來年,突然變得如此吃香,人人都想來借照魂鏡一用。
如今竟連昆侖君也來相借。
沈瑱道:“讓右殿大人為難了,若大人不好決斷,我也可以在此等候冥主回來。”
鬱繪連忙擺手,“下官掌管陰司內務,外借寶物這等事,倒是不需勞動冥主。”
他說著,親自引著神君往寶庫中走,繼續道,“不瞞神君,是照魂鏡上有損毀之處,鏡面被人搗裂,這麼些年也才修復兩處裂紋,尚還有一處裂紋未完全修復,所以,適才我才有遲疑。”
沈瑱驚訝道:“是何人搗裂?”
鬱繪用折扇撓了撓頭,想起他來還覺頭疼,嘆息道:“是個混不吝的小家伙,不過對方已經知錯受罰。”
為這一面鏡子,對方家族可是送了大筆的賠償來,除開修復照魂鏡的消耗外,還有餘留,鬱繪便也不好將這事再宣揚出去。
沈瑱心領神會,沒有再繼續追問,轉而問道:“對照魂鏡的功能會有影響麼?”
“經過修復過後,倒是也沒有太大影響,照魂鏡原本可照見一魂從生至滅的完整魂相,有這一道裂紋在,鏡面碎做兩塊,一面隻照得見過去,一面隻照得見當下便可既定的將來,裂紋處則能照見當下,就是得仔細看才行。”
兩人說話間,很快到了陰司寶庫。
沉黑色的青銅門立於銅牆鐵壁當中,門上盤纏一條巨大蛇相,察覺有人走近,大蛇睜開眼睛,雙目金光燦燦,將黝黑的甬道瞬間照亮。
盤纏的蛇身構成門上浮雕,鬱繪閃身至門前,抖開折扇在寶庫門上一拂而過。
蛇軀遊走,分開一道幽深門洞,一股撲面的炙熱火氣從門洞裡撲出。沈瑱從門洞後,看到裡面搖曳的幽綠色陰火。
門洞後方並非寶庫的正殿,而是一座專門修復寶物的偏殿。一路走去,能看到許多殘損的法器被擺放在陰火煉爐前,等待著重煉修補。
照魂鏡在陰司當中也算一件在寶冊中有名的神器,修復它的煉爐在最裡面,一座單獨的殿宇當中,由兩名鬼仙時刻看守著。
沈瑱在陰火當中看到了那一面圓盤大小的古鏡,明鏡渾圓,邊緣刻制著密集的古老銘文,以陰石為託,鏡面雪亮。
隻是的確如右殿閻司所說,現下鏡面左上角處似被銳器擊打過,有一個極為深刻的損傷點,一條蜿蜒裂痕從這裡蔓延出去,將完整的一面鏡子劃分成了兩半。
照魂鏡隻照魂,雖鏡面雪亮,現下鏡內卻沒有任何投影。
鬱繪喚鬼差擒來一個正要打入無間地獄受刑的魂魄,押解於照魂鏡前,照於昆侖君看。
那魂魄被鐵鉤釘穿鎖骨,叫鬼差勾著,站定在照魂鏡前。
光亮的鏡面霎時將他的魂相攝入鏡中,蜿蜒的裂紋切割開兩面,左斜下方偏小的一塊鏡面,先是照出一團模糊魂影。
很快,那魂影變作嬰兒模樣,整個魂相也隨之清晰起來。魂相在鏡中一天天長大,變作少年,青年,隨著此人染上惡習,魂相亦從最初清白之相,隨之染上血紅罪孽。
此人生前是一個賭鬼,為賭錢敗光家中產業,弑父殺母,逼迫妻子賣身為他還賭債,後又嫌棄妻子髒汙,活生生將其打死。在亂世之中,逃脫了司法制裁,最後被親子殺死。
他的斑斑罪業皆顯露魂上,被判罰過刀山,入油鍋,淌血池,洗淨魂上罪業,才可再次走入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