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將三界當中別的仙神天驕輪番提了個遍,希望神女能把目光放寬泛一點,不必隻在他們二人當中做選擇。甚至也不必非要結契道侶不可,眾人所願,隻不過想要他們的神女開心即可。
沈丹熹聽著玉昭衛收集而來的消息,對於天墉城中民眾的反應很滿意。
昆侖子民對神女的偏愛已經到了完全偏頗的程度。
從小到大,不論沈丹熹做什麼,都有他們在後面搖旗吶喊。這也助長了神女曾經那副毫無顧忌,膽大妄為的脾氣。
現在,他們亦如從前。
作為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其中之一,漆飲光在熹微宮裡依然待得十分心安理得,他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裡聽來一則流言,興致勃勃地跑來講給沈丹熹聽。
“有道是,神女與羽山少主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曾想,卻被阆風山主橫刀奪愛。”
“羽山少主悲痛無比,蟄伏多年,終於在神女大婚之日王者歸來,重新奪得了神女的芳心。神女殿下此番欲要與羽山少主再續前緣,打算同阆風山主解契。”
“可阆風山主不願,才會強闖熹微宮,隨後被殿下命人打將出來!由此可見,殿下的心早就已經偏了。”
沈丹熹聽他眉飛色舞地說完,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嫌棄道:“這是何人編的惡心無聊的話本段子,找出來,我定要把他舌頭割了!”
玉昭衛互相看了看,面露難色。天墉城中都是恨不得將阆風山主和羽山少主二人除之而後快的言論,他們還真沒聽到過這一版本的流言。
他們合理懷疑,編出這個留言之人,就是眼前這位羽山少主。
漆飲光笑眯眯道:“我覺得編得挺好,橫刀奪愛,破鏡重圓,波瀾起伏,峰回路轉,實在令人回味無窮。殿下若是真的欲同羽山少主再續前緣,我想他定也是願意的。”
沈丹熹面無表情,對曲霧道:“把他打出去。”
曲霧當即拔劍而起。
漆飲光連忙討饒,“哎,殿下手下留情,您要是再把我也打出去,昆侖子民說不定真要闖上蓬萊,去把浮璋神君綁過來,叫殿下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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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飲光被曲霧用劍抵著,請出大殿,還不忘委屈地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萊那條龍好看多了。”
陷在流言漩渦裡的另一個人,此時卻並不好過。
自從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趕出熹微宮後,殷無覓就一直浸於澧泉中。
澧泉中心浮著一方蓮臺,半沉於水下,殷無覓雙眸緊閉盤膝坐於蓮臺,大半的身軀都浸泡在水中。
精純至極的金色靈霧環繞在四周,靈霧洇湿他的衣衫,衣料緊貼在身上,透出底下膚色。從心髒上那一道貫穿傷口內,能看到植入其中的扶桑仙果。
扶桑仙果已與他的心髒半融在一起,隨著心髒跳躍,光芒亦一明一滅,仙果內的精華合著血液從心髒而出,順著經脈流淌過全身,再回歸心髒,治愈著他遭受重創的法身。
因他心不靜,念難消,周圍的金霧時有動蕩,扶桑仙果治療的效果也遠不如預期,心口的傷總是反復,無法徹底愈合。
殷無覓不知又夢到什麼,眉間深深一蹙,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安地來回轉動,面上露出極為痛苦之色。
在擾亂心神的夢境裡,殷無覓又重歷了一遍過往。
從他被沈瑱帶出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界,到被沈瑱鎖在昆侖山腳下那一座偏僻的山間小鎮,再到昆侖神女違背父命,私自放了他,跟著他一起逃離昆侖,浪跡人間。
這些記憶與他而言,已經有些久遠了,舊得像是牆上斑駁的彩繪,被他掩藏在內心深處,如今因為沈丹熹的質問,又從記憶裡翻湧出來。
與神女一起浪跡人間時,他其實並沒有遭受什麼太大的磨難。那個時候的他,心硬得與石頭無異,他是在仇恨中浸泡長大的,滿腔裡裝著的也都是仇恨和惡意,沒人教過他什麼是愛,他也從未感受過愛。
對於神女殿下交付給他的心意,他隻覺得有趣,揣摩過後,發現可以拿捏,可以加以利用。
隨後,他便將她利用了個徹底。
殷無覓剛出昆侖時,對於自己這具廢骨還沒有那麼深刻的認知,他隻以為是昆侖的典籍太過高深,才會不適合他這樣沒有基礎的人修習,是以,他試圖去那些人間宗門,尋求一些基礎的功法典籍。
可他這種半人半妖的怪物,在人間並不受人待見,尤其在人妖衝突日益激烈的當下,沒有一個修仙玄門會向他一個來路不明的低賤地魅主動奉上宗門的功法典籍。
殷無覓屢遭羞辱,心中憤恨,在又一次被人粗暴地轟出宗門後,他轉眸看向跟隨在身邊的少女,問道:“殿下真的喜歡我麼?”
神女不知他為何忽然有此一問,愣怔片刻方才點頭,“當然。”
他唇角勾起譏諷笑意,“那為何你看著我被人這般欺負,卻無動於衷?”
神女皺了皺眉,上前一步,纖長的手指在身前翻動,掐出一個法訣,在半空凝結出大片的冰凌,朝著把守在門前的修士射去,“那我幫你教訓他們。”
先前還趾高氣昂地羞辱他的修士,被冰箭追得四處逃竄,發出慘叫。
殷無覓並不覺得暢快,他搖了搖頭,說道:“不夠,殿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可是,他們不願意給,總不能強搶。”神女為難道,“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是被父君發現,他一定會追尋過來,將你重新鎖入山下那一座小鎮裡。”
從昆侖逃離後,每走一個地方,沈薇都會小心地隱匿自己的蹤跡,就連該隨身保護她的玉昭衛都被她丟在昆侖,就是擔心被沈瑱發現了。
殷無覓當然也知曉這個隱憂,他抬手輕輕將她鬢邊碎發拂到耳後,誘哄道:“不能明搶,但我們可以暗拿,以殿下的本事,想潛入一個人間宗門,又有何難?”
沈薇掐訣的手指頓住,瞪大雙眼,難以置信道:“你叫我去偷?”
大概“偷”這樣的字眼,於高貴的神女殿下而言,實在太過於羞辱,殷無覓看到她眼中凝聚起的淚意,體貼地解釋道:“不能叫偷,隻是借用而已,待我看完了,再還給他們就是。”
她猶豫不肯,殷無覓耐心耗盡,冷下臉色,“殿下也看見了,我這樣的身份,玄門之人恨不能將我打殺,更不可能收我入門下去修習他們的功法,除了另闢蹊徑,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麼?”
“還是,殿下也覺得,我這樣低賤的雜種,不配碰玄門的功法?若是如此,殿下大可回去昆侖,做你高高在上的神女,也不必跟在我身邊,受這份委屈。”
殷無覓說完,拂袖而去,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那座玄門前。
他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心中尚且忐忑,並不敢保證沈丹熹會聽他的,她或許會真的選擇回去昆侖,繼續當她高高在上的神女。
那一夜,他抱臂坐在客棧裡,半晌都沒能睡著。直到後半夜,有人推開窗翻入屋內,點燃了桌上的燭臺。
殷無覓睜開眼,看她走過來,將一個儲物袋放到他手心裡,說道:“你快些看,看完了我就還回去。”
他拆開儲物袋,從裡面倒出了許多珍藏的功法典籍,“你為什麼又願意了?”
她道:“因為我更在乎你。”
在乎。真是一個美妙的詞語。
殷無覓抬眸看向坐在床沿,一副因為做了違心之事而惴惴不安的人,心底忽而生出難以言喻的愉悅,不是因為手邊的功法,而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
看她因為在乎自己,而為自己破例,讓他心中泛出熱意。這是他第一次品嘗到這種熨帖的滋味。
他們去了好多不同的宗門,劍修、刀修、法修等等,神女殿下為他“借用”了很多不同道統的功法,可殷無覓都無法修習,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問題不在功法典籍,而在於他的根骨。
——他生了一具無法修行的廢骨。
殷無覓最終也沒有把那些功法還回去,他一怒之下將所有的典籍都燒了。
在逐漸熄滅的火星中,她抓起一把殘餘的灰燼,紅著眼睛,第一次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殷無覓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抓起袖擺一下一下擦拭她被書灰染黑的手,“因為它們沒用,沒用的書還留著做什麼?”
“可是,你答應過我,會讓我還回去。”神女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指尖上,殷無覓動作頓了頓,隨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拭她的手指,說道,“燒都燒了。”
他哄著她,難得對她輕聲細語,將她手上的黑灰擦淨,自己袖擺反倒留下一片髒汙,“好了,我把你的手擦幹淨了,就算髒也是我髒。”
這一次,神女殿下氣惱地冷落了他兩天,在他被那些追尋失竊的典籍找來的玄門修士打傷時,還是跑出來救了他。
他們被玄門修士追得到處躲藏,沈薇更加不敢暴露自己昆侖神女的身份了。
殷無覓發現了自己根骨的問題,開始試圖重塑根骨。他試圖用一枚又一枚的妖丹來清洗體內屬於人的那一半血脈,讓自己成為純血的妖。
一開始神女並不願意幫助他,但沒關系,殷無覓早就知道該如何利用她對自己的這份“在乎”,將神女殿下引入妖邪聚集的洞窟,達成自己的目的。
要麼替他殺了這些妖,取來妖丹給他,要麼和他一同葬身在妖邪腹中。
這種方式十分冒險,但是每一次賭贏之後,殷無覓心中都會生出一種強烈的熱意,一種強烈的被她愛著的熱意,像是能融化他的心口。
這種感覺實在讓人著迷,讓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她。聽她一次次問他為什麼時,殷無覓總是想,為什麼呢,因為她總會原諒他,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感受得到她有多愛他啊。
殷無覓從這個紛亂的夢境裡,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經那種卑劣的心思,悔恨充斥心海,他掙扎著想要醒來。
可夢魘太深,他就像陷入泥沼,一時難以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