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珩之謹慎地查探過神殿,心中怪異之感越來越重,進來至今,他都沒看到一個人,整座神廟寂阒無聲,如死水一般地沉靜。
他急著想要尋找沈丹熹的蹤跡,思索片刻,想起沈丹熹消失前,曾撕扯過他的花藤,她身上必定沾染了他扇中的藥香。
柳珩之抖開折扇,指尖在扇面上輕輕一點,一隻水墨描成的蝴蝶從扇上振翅而出。
蝴蝶翩跹起伏,在神殿內飛繞兩圈,終於捕獲到一縷幽微的藥香氣息,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柳珩之緊緊跟在蝴蝶後方,從神廟正殿出來,見水墨蝴蝶重新返回了外面廣場,在遍是血泥殘骸的地面上方徘徊,最終收攏蝶翼,落在了一灘血汙中。
“怎麼會……”柳珩之面色驟變,腦中忽而又浮現出沈丹熹眉心多出的那一枚印記,此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為何會覺得她額心印記眼熟。
因為他不久之前才見過,在作為貨郎進入驚十村時,他曾在村民準備的牲畜祭品身上看到過這個印記。
“祭品,獻給山神的祭品。”柳珩之盯著那一灘血汙,心中驚駭,再次朝折扇中注入靈力,他抖扇朝空中甩去,一大群水墨蝴蝶呼啦啦地飛出來,如天女散花般飛向神廟的四面八方。
柳珩之的神識與蝴蝶相連,通過墨蝶摸索遍了整座神廟,卻還是隻能在地上這一灘血汙裡捕捉到一縷殘留的藥香。
一隻接一隻的墨蝶從神殿的各個方向重新返回到正殿廣場,循著藥香氣息,落到血汙當中,烏黑的蝶翼很快將地面血色覆蓋住。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柳珩之腦子裡嗡然一聲,一時間竟有些六神無主。他隻比沈丹熹慢了一步入山,以她的修為斷然不可能就這麼輕易地死在這個地方,被當做祭品啃食得屍骨全無。
柳珩之不死心地抬步走入廣場之中,遍地墨蝶被他的腳步驚動,振翅起飛,呼啦啦地朝四面散開,再次露出地面恐怖的殘肢血肉。
蝴蝶散開,被遮掩的天光終於重新照進來,沈丹熹垂頭坐在地上,因袖中藥香,她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瞳孔中逐漸恢復神採。
睜眼便看到柳珩之以一種腳朝上頭朝下,整個倒轉著的模樣,走到她身前一點位置,隨後蹲下身來,臉色極為難看地低頭朝她看來。
準確的說,他應該並未看見她。
沈丹熹整個身體都被禁錮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她試著抬眸四處看了看,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個神廟廣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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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正中有一個方鼎香爐,越過香爐能看到正前方有一座恢弘的神殿。
這裡的結構布局,和柳珩之所在的那一方結構布局一模一樣,就宛如投影倒置。
“鏡面法陣。”沈丹熹心忖,天光是從柳珩之所在的那一面照過來的,由此看來他所在的地方才是真實的神廟,而自己所在的,是鏡面法陣的投影內。
柳珩之顯然看不到鏡面內的情況,但他在鏡面之外的舉動,卻被人悉數看入眼中。
沈丹熹聽到一個嫵媚的聲音從前方神殿中傳出來,呢喃道:“哦,原來還有一個漏網之魚,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竟然能不受吾的魂引香所縛。”
魂引香?
沈丹熹驀地想到了那個彌漫著線香氣息的堂屋。她那天其實並未真的吃下那個婦人為她熱的剩菜剩飯,和白拂音去附近村寨查探時,她們都很謹慎地避免了入口的東西。
可這些村子裡,家家戶戶都供奉著山魈娘娘,即便是在路上行走,也偶爾會有一絲一縷的線香氣息飄入鼻息間。
原來,從他們入村之初,就已然著了道,而他們卻渾然不覺。
旋即,便有另一個聲音回答她道:“此人是乘風門弟子,乘風門主修丹道,門下弟子從小便浸泡藥浴,他手中又持有天心蓮汁所圖畫的折扇,所以不易被香蠱之類迷惑心智。”
這個聲音,是白拂音!
沈丹熹暗自蹙眉,又聽那想必是山魈娘娘的聲音說道:“吾可不喜藥味,外面之人,便賞賜你們了。”
她話音一落,沈丹熹隻覺得四周似有無數黑影攢動,從神廟內傾巢而出,沒入腳下地面。
鏡面法陣另一側,立時冒出一道道黑影,黑影轉而凝聚成型,化為一隻隻模樣猙獰的妖魔,張開血盆之口垂涎欲滴地朝著柳珩之撲去。
柳珩之將手中折扇舞出了殘影,扇中飛出密如雨點的竹葉,竹葉邊緣淬著丹毒,簌簌射向圍攻而來的妖魔。有妖魔被竹葉刺中,當即便渾身抽搐,倒地化為一灘膿水。
但這神廟內的妖魔似無窮無盡,源源不斷地穿透鏡面法陣,圍攻向柳珩之,沈丹熹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這樣一座山間神廟中,竟然豢養了這麼多的妖魔。
柳珩之離開陣心,那一面的景象消失,隻有天光還不受影響,能夠隱隱透過來。沈丹熹又聽那山魈娘娘說道:“白家的小丫頭,你想好了麼,要帶誰走?吾可沒那麼多耐心陪你虛耗。”
白拂音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道:“沈丹熹。”
沈丹熹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便聽山魈娘娘跟著喚了一聲,“沈丹熹。”
被念中名字的瞬間,沈丹熹眉心印記一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她餘光掃向自己四肢,隱約看見一屢屢若有似無的稀薄煙氣,捆束在她的身軀上。
沈丹熹便被這些煙氣牽引著,如同被絲線操縱的木偶,身不由己地走入神殿。
走入神殿的那一刻,沈丹熹立即放空眼神,假裝自己並未清醒過來。
她的目光虛虛地掃過兩側,看到此一行前來驚鵲嶺的同伴都在殿中,白拂音和殷無覓一左一右站在神龛前,已恢復了本來面貌。
包括康緣師叔在內,所有人都被眉心印記禁錮著,神情呆滯,一動不動地站在兩旁。
連化神期的康緣師叔都毫無反抗之力,可見這山魈娘娘修為深厚,並不是他們能夠對付得了的。難怪以前那些修士進了驚鵲嶺後,便都杳無音訊了。
沈丹熹心中思緒百轉,面容呆滯,被煙氣強硬地押解至山魈娘娘面前,她虛散的瞳孔中映照出一張端麗秀美的臉龐,眉細而長,桃花眼型,垂眼看來時,神情溫柔而慈悲,氣息幹淨純粹,當真有幾分憐憫蒼生的神相。
“你考慮了這麼久,竟然是想帶她走?”山魈託起沈丹熹的臉,饒有興致地打量,說道,“吾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的表哥,你不是心悅他麼?為何不選他,反而選了這個處處與你作對的情敵?”
白拂音抿唇,並未直接回答她的疑問,“你說過,我可以隨意選擇一人帶走。”
山魈放開託住沈丹熹下颌的手,身姿輕盈地重新倚靠回神龛上,“吾的確這樣說過。”
她勾動指尖,捆束在沈丹熹身軀上的煙氣逐漸松動,眉心的祭品印記也緩慢變淺。
山魈道:“吾當年落難,被一位行商的白家人所救,吾欠白家一個人情,今次便算是還清了這個人情,吾不殺你二人,你帶她走吧。”
在身體恢復自由的第一時間,沈丹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白拂音死死捏著她的手腕,拽著她毫不猶豫地往神殿外跑去。
神殿兩側皆是被魂引香禁錮在原地的同伴,殷無覓就站在神龛旁,目睹著她們兩人的身影遠去。
山魈憐憫地摸了摸他的臉頰,“真可憐啊,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在生死關頭,竟然一同背棄了你。”
沈丹熹被白拂音拽出神廟,沿著來時的山道往外狂奔,可她們明明是沿著青石板路外行,到最後卻又繞回到了這一座神廟前。
“別白費力氣了,我們還在鏡面法陣裡。”沈丹熹甩開她的手,指尖結印,在白拂音回頭朝她看來時,猛地向她襲去。
銘文鑲嵌而成的長劍閃爍著森冷的寒光,劃破空氣,朝她心口要害直刺。白拂音瞳孔驟縮,反應極快地扭身後撤,饒是如此,還是被長劍劃破肩膀。
她捂住肩膀,神魂震顫,面上血色一下褪了大半,惱怒道:“沈丹熹,你發什麼瘋?我才救了你,你就這樣對我?”
沈丹熹垂手,一甩長劍,銘文交錯,劍身在嗡鳴聲中倏而變軟,眨眼化作一條銀色長鞭,銀鞭甩出破空之音,沒有絲毫停頓地再一次朝她襲來。
“在我與殷無覓之間,白拂音會選擇救我?你覺得我會相信麼?”沈丹熹好笑道。
以她們倆的關系,山魈若是讓白拂音選一個人先死,沈丹熹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可若是選一個人予她生,那無論如何,也不該輪到自己。
第39章
白拂音被逼得連連後退, 雖然心裡氣得要死,可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懷疑不無道理,畢竟她們之間的關系的確稱不上友好,若是有一天, 沈丹熹忽然這般救她, 她也會懷疑她居心叵測。
白拂音一邊躲避她變幻不定的術法, 一邊思索說服她的理由,氣急敗壞道:“你以為是我想救你麼?要不是表哥一再懇求,我才不會選你!”
沈丹熹聽她此言, 手上的攻勢果然緩下幾分。
白拂音氣笑了, 她寧願相信殷無覓會舍命換她活, 也不願相信,她會主動選擇救她。
她心中氣歸氣, 不過還是盡力勸說道:“那個老妖婆是個靠著吸食別人靈力修煉的偽神, 門下豢養的妖魔,就是為她四處去捕獵修士的, 她藏在這裡這麼多年, 也不知道吸了多少人,又受到周邊鄉民十年香火供奉,早就修為大成了, 我們根本鬥不過她。”
沈丹熹和白拂音從小爭鬥到大,對彼此的招式都算得熟悉, 她們一連過了百來招, 沈丹熹從她的打鬥習慣中,確認她的確是本人, 才撤回銘文,暫且停手。
她與白拂音還是保持著一段距離, 疑惑道:“為何她身上沒有邪氣?”
山魈用這種邪門歪道修煉,身上的氣息絕不該如此幹淨。
白拂音揉著肩上的傷,臉色十分難看,沒好氣道:“連化神期的康緣師叔都沒能察覺出來,我又怎麼可能知道?”
他們跟隨祭神的隊伍入山,初初進入這一座山神廟中時,都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除了神廟的規格比一般山間廟宇大一些,其他的都很尋常。
就連那些村民祭祀的禮儀,都是遵循著大榮的傳統祭神之禮,按部就班地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