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看已到了油盡燈枯的軀體,竟因此又煥發出一點新的生機。
白拂音眼中神色極冷,用一種輕蔑而嘲諷的語氣,說道:“他急切地想要認歸殷家,想要在死之前,履行婚約,與你成親,哪怕是死在洞房花燭夜的當晚,他也快活。”
林雋快要死了,殷家人心疼自己的親生骨肉,林家也心疼自己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兩家都想成全他的臨終心願,殷無覓夾在其中左右為難。
他們從未考慮過婚約的另一方是怎麼想的,畢竟沈丹熹身邊已經沒有靠山了。
白拂音見沈丹熹臉色微沉,笑起來,說道:“我就知道你會不高興,你怎麼可能會去為一個將死之人衝喜呢?野狗都知道撒泡尿照照鏡子,偏我那位林表哥不會,所以,沈丹熹,我幫你解決了這個麻煩。”
沈丹熹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詫異道:“你殺了他?”
白拂音理直氣壯地說道:“他本來就是要死的人了,我不過就是幫助他早幾日安息罷了。”
至於殷無覓。
白拂音嗤笑道:“從這件事上,我也發現,我那位殷家表哥,對你的情,好像也不過如此。”
否則,也輪不到她來動手了。
白拂音殺了林雋的當夜,興奮地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她閉上眼,腦海裡翻來覆去滾動的都是和沈丹熹爭鋒相對的過往,她曾經是嫉妒她的,後來這種嫉妒變了味。
那天夜裡,她終於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想要殺了每一個企圖站到她身邊的男人。
白拂音滿懷期待地說道:“沈丹熹,你猜,殷無覓現在死了沒有?”
第40章
沈丹熹突然站起身來, 她不知道殷無覓現在死了沒有,但她感覺到自己布下的引雷陣終於有了動靜。
她賭對了,柳珩之沒死,他的蝴蝶循著藥香氣味, 落在了她布下的法陣點上, 按照她的預想在鏡面之外結成了一座引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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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約有蛇形的電光在腳下的地面裡遊走, 整個鏡內空間都隨著電光明滅不定地閃爍。
神廟中的山魈意識到不對勁,從神龛上飛身而起,前往那一墩方鼎香爐查看。
就在這時, 一束雷光從地面直衝而上, 擊穿了那一墩方鼎香爐, 遊走的電弧宛如橫生的枝蔓,肆無忌憚地往外延伸, 直接撕裂開這一座鏡內空間。
山魈似對雷光極為懼怕, 尖叫著往後躲避。
殷無覓見此情景,竟然掙脫了魂引香的控制, 挺身擋到山魈身前, 將雷電盡數擋下。電弧劈啪作響,順著手臂竄過他全身,瞬間將他擊打得皮開肉綻, 鮮血淋漓。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隻是出於本能, 想要保護她。
殷無覓回過頭, 看到山魈娘娘驚愕的神情,這副神情與他記憶深處的一張面容重合。殷無覓恍然間想起自己以前似乎也做過類似的事。
他那時候還小, 小小的身軀,短短的手臂, 弱小得可笑,卻用盡全力地展開雙臂擋在她身前,試圖保護她。這個舉動,終於觸動了她冰冷的心腸,換來她對自己片刻的溫情。
就是那片刻的溫情,讓他記了好久,渴了好久。就像被困在沙漠裡即將幹死的人,老天爺大發慈悲賞了他一口水喝,不足以解渴,卻能吊住他的命,讓他往後餘生,都記著這一口水,卻再也祈求不到。
殷無覓思緒徹底混亂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鏡面法陣被雷電撕裂,周遭的天地驟然顛倒,又轉瞬恢復正常。
沈丹熹眨了眨眼,仰頭望去,正好看見一道雷電撕開厚重的雲層,從天而降,劈落至神廟內,發出轟然一聲巨響。
頭頂暴雨砸落到臉上,身上。
“我們出來了!”沈丹熹說道,揚手打出一道結界,擋開雨水,拉住白拂音的手腕,想往山林外疾奔。
一兩隻水墨蝴蝶穿過雨簾飛到她身邊來,緊接著一個身影跟隨在蝴蝶後面,由遠及近,白拂音看到來人,眼眸微眯,一把甩開沈丹熹的手,轉身朝著柳珩之迎上去。
“阿熹,拂音仙子……”柳珩之滿臉欣喜,隻來得及打了一個招呼,就被白拂音蘊含元嬰修士十足靈力的一掌打中胸口。
他驚愕地睜大眼睛,身體倒飛出去,在半空中噴湧出一口鮮血。
圍繞在沈丹熹袖擺的蝴蝶倏地消散了。
白拂音看他的目光森冷得就像是在看一個死物,柔軟纖細的手指從雨簾中捻過,握住一把雨水,凝成尖銳的冰刃,瞬影至他身前,朝著他心口猛地刺下。
柳珩之與妖魔纏鬥良久,本就不剩多少靈力,又對她們二人全然不設防備,方才的一掌,快要將他的五髒六腑都碾碎了,現下根本沒有反抗餘力。
就在冰刃即將刺穿他的心口前,一道銀鞭甩來,卷住白拂音的手腕,將她甩震出去。
沈丹熹掠至柳珩之身後,伸手託住他,快速在他心口點了幾下,護住他的心脈,抬頭戒備地盯著白拂音,冷聲道:“你幹什麼?”
“我說過了吧,對你有所企圖的男人,我都想讓他們死。”白拂音揉了揉自己被銀鞭卷中的手腕,“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活著。”
“要不是他還活著,我們根本就出不了鏡面法陣。”沈丹熹說道,白拂音癲狂得讓她有些厭煩。
雷電炸響,熾烈的白光一瞬間淹沒了地面,等電光稍歇之時,白拂音再轉頭看去,早已不見沈丹熹和柳珩之的身影,她氣怒地咬牙,“沈丹熹!”
天空中的雷光越來越盛,遠超過了一般的雷雨天氣,柳珩之的蝴蝶消失,引雷陣崩潰,雷柱不再被引至神廟的香爐上,開始散亂地擊打在山林中。
沈丹熹扶著柳珩之找到一個山洞,將他安置入洞中,從儲物袋中翻出幾粒丹藥喂入他嘴裡,擔憂道:“柳珩之,你還好麼?”
柳珩之閉眼化解腹中丹藥,終於挺過來,他抬眸上下打量過沈丹熹,見她沒受到什麼傷害,這才舒了一口氣,問道:“拂音仙子怎麼會對我動手,她是不是被那山魈控制了?”
沈丹熹一時也跟他解釋不清白拂音的心態,實際上,連她自己都還沒完全想明白白拂音究竟在發什麼瘋。
“不用管她。”沈丹熹說道,起身往洞外看去,外面暴雨如注,雷光一道接一道地劈落下來,幾乎在這一座山神廟上空交織出一張電網,“這雷看上去有點不同尋常。”
柳珩之道:“是罰雷。”他捂著心口,輕輕喘一口,“山魈作惡多端,罪業累累,她為了躲避罰雷才會龜縮到地底下去。”
沈丹熹聞言回頭,柳珩之從袖中取出一卷指節長的竹簡遞給她,她接來打開一看,上面用刻刀雕刻著許多名字。
“這就是九年間,被送入山魈娘娘廟中的仙童名字。”柳珩之肋骨被打斷,光是說話腹腔都一陣陣刺痛,他盡力將自己知曉的情況都告知於她。
“在山道口時,你突然朝山裡跑來,我亦尾隨在你身後進了山,隻是進來廟中,我卻怎麼也找不見你的身影,之後從地下冒出無數妖魔,對我進行圍殺。”
沈丹熹點頭,“我中了山魈的魂引香,身體不受控制,被引入鏡面法陣內,幸而你藤上花香,讓我後來意識清醒了過來。”
柳珩之眼眸亮了亮,撫摸著自己的折扇,繼續道:“我被山魈派出的妖魔追殺,本來是逃不過的,但其中有一隻狐妖暗中幫了我,它原本是這驚鵲嶺中修煉成精的妖靈,一直以來都和山下的村民井水不犯河水。”
“十多年前,山魈來到此地,佔據了這一座山脈,以強硬手段將山中妖靈精魅都收入麾下,威逼利誘迫使它們出山禍亂山下村寨,她再以山神身份出面鎮壓作亂的妖魅,以此逐漸在驚鵲嶺建立起了威望。”
“最初的兩三年,山魈並未像現在這樣極端,她所做的也不過就像這樣,騙一騙村民的香火,直到十年前,她不知從何人那裡得來一卷功法,可以靠著吸食修士靈力,快速增強修為。”
“山魈便開始指使它們去引來修士,供她吸食,她這樣的修煉方式顯然不是正途,山魈擔心罪業加身,又要求村民在每年祭神時獻上一對童男童女,將身上罪業過渡到他們身上。”
沈丹熹盯著竹簡上的名字,原來如此,難怪那山魈行了此等惡事,身上氣息卻還如此幹淨。
“這麼些年,山魈行事越發無所顧忌,為她承擔罪業的仙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乎時時刻刻都生活在煉獄折磨當中,狐妖心生不忍,它救下我,是希望我能將這裡的情況傳出去,集玄門之力,一起討伐山魈。”
柳珩之說到此處,嘆息一聲,“但是纏住我的妖魔實在太多,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逃出去,阿熹,現在鏡面法陣破了,罰雷或許能阻擋山魈片刻,你快趁此機會,將這一卷竹簡帶回玄陽宗,請宗主召集眾能,再行返還,鏟除山魈這一偽神禍害。”
沈丹熹卷起竹簡,問道:“那你怎麼辦?”
柳珩之現在傷得太重,與她同行隻會成為累贅,他道:“無需擔心,我會盡量保全自身。”
沈丹熹握了握竹簡,回頭望一眼交織的雷光,沒有過多遲疑,頷首道:“好。”
她離開之前,還是在洞外布置了一個隱匿的法陣,將這一個山洞口用草木遮掩住。
外面的暴雨小了許多,但是雷光反而愈發密集,山魈麾下肆虐的妖魔也因忌憚雷光而四散奔逃,沈丹熹小心避讓著落雷,往外疾行。
現下已經入了夜,山林之中黑影幢幢,隻有雷電的光間或撕扯開深濃的夜色,沈丹熹手中握了一枚夜明珠,借著這點微弱的光安撫自己心中的恐懼。
她並不恐懼雷光,她恐懼的是雷光熄滅之後,那仿佛將要淹沒她的黑暗,哪怕隻有很短暫的一瞬間,也像是要將她重新拖拽回夢魘裡。
沈丹熹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因為這種仿佛銘刻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她不自覺地反而往雷光交織的中心靠了過去。
天威從雷鳴之中壓迫下來,在這裡的感覺尤甚,沈丹熹忽而覺出不對勁來,比起罰雷,這雷中的威壓倒更像是渡劫的劫威。
她對於渡劫之威絕不可能感覺錯,因為,她的父親便是在劫雷中隕落。於修行之人而言,渡劫是最榮光也是最危險的時刻,成則大道通途,得道飛升,敗則前功盡棄,身隕魂消。
沈丹熹仰頭望向天幕中層疊堆積的濃雲,金色的雷光在雲層之間閃耀。
山魈難道也要渡劫了?如果是這樣,那她就算回去搬救兵也來不及了,反而會錯失這個絕佳的機會。